五湖觞啸
加入时间: 2009/08/22 文章: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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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9-23 周四, 上午6:48 标题: 死亡的精神现象学:解读莫非诗《遗嘱》 方文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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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叔本华继承了父亲的巨额财产,一生过着富裕的生活,钱财用不完甚至死后将所财产捐剩献给了慈善事业。按说他的日子很滋润了,可是他的哲学却是悲观的,“痛苦”“无聊”是其关键词。这多少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但深远一点想想,这颇符合情理。哲学是理智的,形上的,叔本华很重“静观”,美学意味很浓。
与叔本华哲学人生颇为相象的是诗人莫非的杰作《遗嘱》的写作,对“死亡” 进行虚构、想象、把玩与沉思。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日子过得好好的,却庄重地写起了“遗嘱”,显然是在玩一场“死亡游戏”,正因为“游戏”,远距离的沉思默想,其意蕴才会深广。因而这一“遗嘱”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了,值得探究。
“死亡”为人类的基本问题之一。生与死不同,生为存在,死即非存在,虚无,探究一番颇费周折。但是,死乃生的最基本事实。乌纳穆诺:“有血有肉的人,他诞生、受苦,并且死亡——最主要的就是他会死的,他要吃、喝、玩、睡、思考,以及行使意志。”但是“死亡”好受吗?存在主义者基尔凯郭尔的悲观哲学认为,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中都贯穿着对死亡的恐惧情绪。海德格尔认为,人只有面临死亡时,才能最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存在。某种意义上说,基尔凯郭尔的“恐惧情绪”即海德格尔的“烦”。还是加缪作出了令人信服的总结:“死亡是最哲学的。”这与中国的孔儒“未知生,焉知死”是根本不贩。
但是,任何对“死亡”的表达方式又是个体的独特的无法替代的,否则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莫非的《遗嘱》其特殊价值在哪里?达到了怎样的文本高度?传达了怎样的人生经验和哲理?等等。这里还是按照常规先将全诗不厌其烦地细读一下。
“生与死仿佛木桥与流水,相遇又错过。
这是命中注定的时刻。”
对于一个人的“生”来说,“死”是随时可能降临的。同时,“死”的机会很多,但不一定成功。问题是,“生”是有限的暂时的,仿佛“木桥”;“死”是永不停息的,仿佛“流水”。“生”之“木桥”在“流水”的腐蚀中,随时都会有坍塌的凶险,生命何其脆弱! “生与死仿佛木桥与流水,相遇又错过。”诗人的语气平缓而冷漠,仿佛参透了生死之秘境。因而对于“死”之“命中注定的时刻”自然就呈现了理性化了,“遗嘱”乃得以出场。
“我没有值得留下的遗产。
连我的孩子也都在我的心中先后病死。”
怪了!人间的“遗嘱”大多涉及财产分配,诗人却不是。纵使是,“值得”则暗示了诗人自己独特的价值观,或许金山银山在他的眼里一文不值。作为诗真是虚幻得可以,因此,孩子病死也是发生在“心中”。不仅没有“遗产”,连孩子也“先后病死”,续后之断加重了“死”的内涵或说更深一层的“死”。由此可见,诗人的“死”何其彻底!真是令人惊悚万分!
“我的最初的哭声预言了我的一生。”
预言了一生的是什么?哭声。“最初的哭声”带有宿命的意味,典型的叔本华式的生存的悲剧性。往往是,笑是浅薄的,哭是深刻的真实的。紧接着是:
“生存如此短暂,生活又是那样漫长。”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生存”仅指一个人一生的存活即生命的延续,带有时间性,是所有生命的共性,无所谓好坏,而“生活”则是具体的各各不同的状貌与情态,各有一部由自己主演的活的戏剧。“漫长”高度浓缩,暗示了诗人的人生困境,苦日子难过这一日常生活的平常经验在这里得到了表达。“生存”与“生活”互为表里,“短暂”与“漫长”对立、互显,“如此……又是……”呈现出诗人的不如意和生命的悲剧意味,并略带一丝愁怨与自嘲,并加重了肯定式的语气。
“忘掉我”使诗人的诉说有了人生的标本意义。既无可供继承的遗产,活着又那样琐碎而狼狈,仅是一个“我活着”这样一个事实(尽管是伟大的事实,被海德格尔发掘出来)存在着,千篇一律,无穷复制,生无意义死亦无意义,从此角度说死是生的继续也无不可。因此:
“我的坟前不要竖立墓碑。石头会被风化。
把我的祭日从挂历撕去。”
两句中有点费解的是“石头会被风化”,似与诗人意旨相左。仔细想一想,石头与不朽往往连在一起,但是石头也会被风化的,并非不朽,此即生的映照与互喻,故弃之。
由此,诗人观照生死:“死亡如此清晰,生命却是那样模糊。”此句乃全诗的诗眼,将生死上升到哲学高度。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死亡是一次性的。死的方式是相同的简单的,而生的方式却各各不同的复杂的。死亡是一面镜子,以死观生,生之镜像因人而异,千姿百态,但生是覆盖了又覆盖,一层又一层,可谓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人生的况味谁能说得清!
“如此……却是那样……”句式显示,诗人对人世的留恋、关照、肯定,又有遗憾、不满、责备。是的,死是为了生,死的方式仅一种,而生的方式却隐晦而神秘,即生更值得探究。接着进一步展开人生的探究:
“人啊!你好像坟头的轮廓!
心啊!你仿佛墓穴的外景!”
一种典型的海德尔式的“向死而生”的诗化表述。生的过程中,死的阴影无处无时不在。如果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那么坟墓则是人的心灵外化。人的一生都在背负着坟墓行走。
两句“好像”与“仿佛”、“坟头”与“墓穴”、“轮廓”与“外景”的不同透露出诗意微妙的变换,不仅仅为了诗格的灵活、工整。相对而言,“心”更深更远也更为虚幻、迷离。
“至于我的葬礼需要开始那就开始好了。
不要等我。
真的,这是最后的请求。 ”
参透了生死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死的仪式与生的戏剧中的场景无异,或说死亦是生的戏剧中的保留节目,除了无意义还是无意义。“最后的请求”本身亦是无意义的。无意义的生,无意义的死,无意义的说。
至此,一份“遗嘱”完成了。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人之将死,其言无畏。因此,不必要唯唯诺诺,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隐隐藏藏,而是旗帜鲜明,斩钉截铁,一言九鼎。因此全诗以第一人采取诗人主体的完全暴露的视角,设置了诉说的对象(即倾听者。只是成为“诗”之后具体的对象可以忽略不计,从而这个倾听者在客观上是无对象的,谁都可以成为倾听者),诗人真是敢作敢当,无秘密可言。正是从这个角度,全诗不按新诗常规取消标点,而是以句号和感叹号终句,显得句句果断,有力!
死亡像时间一样并非纯粹的直观形式,而是具体的历史的,直接一点说死亡与人的生活世界相勾连、融贯。古今中外写“死亡”的篇章何止千千万,万万千,诗人莫非的优胜之处在哪里?其个性又表现在哪里?一首短诗有十个“我”,人的死只能是自己的死,谁也代替不了。注意:这首诗又不是纯粹的抒情诗。全诗冷叙述,意象稀少,显然不以意象取胜,但意向(非意象),语感,语气,贯通全篇,静内敛,蕴而厚,醇而庄,感染力实为强盛。他不仅选择“遗嘱”为视角,而且采取第一人称方式,诗人所面对的对方是谁?亲人或读者?具体或泛指?这种客观上的身份混淆,达到了主观的客体化,客体的主观化,使得死亡哲学成为诗化死亡哲学。莫非关于死亡的独语与对白,让人想起诗人九十年代诗人引起诗坛注目的“词与物”系列,其对话场景的缺席,体现出人类精神的一体化运作,词与物一起复活,自己是演员亦即观众。
此诗写于1987年,预示着朦胧诗与第三代诗的转变的思想倾向与深度意向,又有着将朦胧诗的社会担当、历史观念与第三代诗的革命方式的紧密结合,可见《遗嘱》还具有当代诗歌史意义。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如何言说死亡或说表达死亡的方式至关重要。在诗人那里,死亡是一场彩排。死亡成为人类精神的现实化、个体化,永恒的普遍的主题得到了个人化的诗性表达。说出的部分永远小于未说出的部分,一首优秀的诗歌必须对诗人的心灵与个体有所呈现,从而实现诗歌语言的巨额增殖、繁殖。细读全诗,诗人个体的情状,闪烁不定,时隐时现,在及物与不及物之间摇摆,足显诗性张力。全诗言说死亡的是一个小人物,将自己缩小,不断缩小,由高向低,终归于高的诗意表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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