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人
加入时间: 2007/08/17 文章: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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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0-3-27 周六, 上午2:41 标题: 寻求汉语诗歌的新质——论《新汉诗》诗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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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启
一、“新汉诗”的意思
与当代诗人的交流中,往往能听到诗人们对于“汉语诗歌”、“汉诗”的不同意见。一种是极为鄙夷这个说法,认为中国人写诗,能不用“汉语”?把好好的“中国诗”说成是“汉语诗歌”、“汉诗”岂不多此一举?另一种意见是:一些诗人针对中国诗歌在当下呈现出的语言和形式上的混乱与无序,殚精竭虑要做最纯粹的“汉语诗歌”,他们确实也写出了在语言和形式非常漂亮的“汉诗”。另外还有一种意见是以诗人于坚为代表的,于坚认为汉语是“母语”,几乎认为汉语是世界上最美、最伟大的语言,他写的是“汉语”诗歌,他誓与那些“与西方接轨”的“知识分子”们斗争到底。
对于汉语的这些认识其实都存在问题,汉语是汉族的共同语言,这是不错的,但以“母语”的称谓来限定它,认为它是不可更改的,彻底拒绝西方语言形式的“侵入”,也是一种对汉语理解的本质化和对汉语发展的极端保守主义。现代汉语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今天仍然不是“纯粹”的。现代汉语起源于中国书面语中接近口语的“白话”,是“五四”一代人为更新汉语言说方式的一种策略,从白话文运动出发,汉语为脱离“文言”的窠臼,能够成为与现代性思想意识相接通的语言通道,不仅吸纳文言中大量合宜的词汇,更大程度上接纳了西方语言在语法结构上的特征,今天的“汉语”,本身就是一种不成熟、不“纯粹”的语言形态。但也正是这种一种不成熟、不“纯粹”的形态赋予了整个文学写作、诗歌写作的崇高使命,需要诗歌写作来产生、检验汉语的纯度和质地。将中国现代诗歌称之为一种“汉语诗歌”,乃是强调诗歌写作的语言意识,语言不是随手可用的写作工具,它本身也是需要在写作中锻打、锤炼、生成的。认为把好好的“中国诗”说成是“汉诗”乃多此一举实则是对“汉语”在写作中的生成性的麻木。而无论是坚持汉语为“母语”,死死抵挡西方语言还是信誓旦旦要写出最纯粹的“汉语诗歌”的态度,都是对“汉语”理解的本质化或对这种有悠久历史的古老语言在现代境遇的开放性认识不够。
在和《新汉诗》诗刊的主要创办者之一——诗人刘洁岷的几次交流中,我发现他对诗歌有一种鲜明的看法。这种看法当然不是他直接告诉我的,而是我对他对待一些诗人诗作的评价的揣测。刘洁岷不喜欢太想表达某种“意思”的诗。那些“思想”、“情感”、“叙述”的表达意图稍微明显的诗他似乎从内心都不太愿意悦纳。他似乎更愿意看到在语言层面和情境深处游移的写作,不是刻意地强调“客观”,而是尽量放逐主体对 “写作”的辖制,力图在一种“中性”的形式迂迤之中来发现语言和诗歌写作的可能性。
从刘洁岷对诗歌的理解来看,“新汉诗”的意思当是 “新”的“汉语”的“诗歌”,三个关键词分别反映了这个诗歌刊物的追求向度:首先是诗歌写作要有语言的自觉意识,语言不是思想的工具,语言是一种和情感、思想相互“生成”的东西;其次,诗歌写作要有对“诗”的自觉意识,“诗”不是所谓思想的文字分行,“诗”有它自身独特的文类特征,对诗歌形式的自觉是诗歌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门类的前提;最后,在语言、形式和诗歌文类自身特征上的自觉,是要将诗歌从散文、叙述文体、思想情感的倾诉当中解放出来,诗就是诗本身,它担负一定的抒情和思想的功能,但不就是为了抒情和思想,还是为了在抒情和思想中通过诗歌写作发现人性和语言中更微秒的东西。“新汉诗”的目的是为了在当代诗坛标举一种对于汉语诗歌的自觉意识,同时是为了通过具体的写作实践来发现汉语诗歌的新的质素。
二、刘洁岷的诗歌写作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必须经受“新汉诗”诗人群体一些作品的考验。以刘洁岷的诗来说,其对于读者的习惯思维就是一种煎熬。我们若是急于寻出刘洁岷诗歌的“主题”或“思想”,一定会受到他的语言方式的阻碍。在他的语言方式里,语言似乎不是为了表达情感或思想,是后者的工具,而是为了凸现自身的意义。
“一匹渴睡的唐三彩跪于幽暗的博物馆/汽车驶过大街,侦察员/沿地平线寻找蟑螂/画中临窗的女子,散发出香气//啊,‘美妙的月光在海面荡漾’/你发觉你踏在波浪的电梯上/秘书们,正不停地记着笔记/你在秋天的公园拾到一页公文//上面,一只翠绿的小虫子粘附着/那么你被判定为焦虑的,踌躇的……”《当前程序》一诗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当前程序”?诗人是不是在做一次写作的实验,并不追求写作的整体性的意思表达,而是抓捕在思想中与思想同步暗涌的意象与语言,将只呈现出来,以期达到表现人的内心或对世界的想法的真实性与现场感?似乎是没有联系的意象,莫名其妙的感叹,突如其来的插入的旁白……诗歌似乎是意识流小说,叫人不得要领。我怀疑“当前程序”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诗歌中所喻指的当前的人生与社会的某些现象与规则,另一个就是针对诗歌写作本身:诗人试图表现当前写作这首诗这个行为的“程序”本身。
“……所以在人群中,你俩要反复使用你的胳膊肘/看门人要准确开门,耐心地关门/所以你在喝茶时不妨/讲一些回味悠长、悠长的话//断断续续地,说(插入/内心狂野的旁白)说过的话/没说的话待会儿再讲/说到扣人心弦处(以狂喜的发明//毁灭整个世界)暂停:一时间/头脑里翻卷着阴郁的念头/和美好的感情,你不由得抬头/望一望远方,谛听着,用鸟的眼神……”内心闪过的,都被诗歌抓住。内心的犹疑与悸动是刘洁岷诗歌的内在线索。他将自己对世界无聊的法则、人性的丑陋、人心对良善之物的向往……各样复杂的情感、瞬间的思想都不动声色地组织在一起。看起来是意象的紊乱,但事实上从内心的真实的角度,我们发现这种组织是一种纯净。它把某一刻内心的东西纯净地组织在一起,靠的是对“真实”的责任和语言捕捉瞬间存在的能力。
“……一个褪色、飘散的汉字有可能具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义,而一条河流/在你与你恋人身旁/拐弯,看来是不无原因的……”诗歌的结尾似乎还有玄学的意味。但人的内心就是这样芜杂,世界就是如此的晦暗不清又处处显出暧昧的象征。语言的意思完全可以在诗歌中被独立出来,而不仅仅成为思想的附庸。同样的情况也可适用于意象。意象本身也当具有独立的意蕴。世界如此破碎,以人狭隘的理想来整合复杂的生存可能会写出意思完整的篇章,但不一定切近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讲,刘洁岷的诗可能在阅读上给读者造成了一定的阻碍,但对于诗人自身,他对世界和人性的真实,却在一步步切近。在刘洁岷看来:“诗歌是对语言世界的发明或重新发现,既不是在模仿实在之物也不是为了表现梦幻遐想,而是一种旨在揭示内心生活和语言内在奥秘的艺术。”刘洁岷确实也在这样实践,他的诗歌创作能够担当得起他这样的诗歌抱负。
刘洁岷还不仅仅在做他的诗歌实验,他的抒情诗的简洁和内涵的丰厚也是值得称道的。《自我的信函》无疑是对自己的一生的想象性总结。“我曾写下过一封长长的长信/用挂号寄出,那封信/是在一座有着八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写下的/落款后我如释重负,我知道/我的一生中已永远少了点什么……”事实上,人漫长的一生岂不就是不知向谁发出的一封信函?用尽一生的言辞与努力写出,但安慰我们的回信在哪里我们不得而知。所以诗人发出这样一封信,既如释重负,又感觉一生中永远缺失了什么,犹如死了一次。“我坐上一艘慢船回来,船很慢很慢,还/误了点,还被查票、身份证,受喝斥/还称了一斤酸不溜秋的柑橘/正好赶上那张地址不详的贺卡/被揉作一团地/退回……”在这里,“信函”和“我”同时漂泊,竟同时到达一个终点。“我”的人生的无意义的返回,与信函的因“地址不详”被退回,构成了一种“意义”上的互相喻指。和一封被退回的信函一样,在很多人看来,人生就是如此荒诞:终点是哪里?人生投向哪里?接收它的是虚无还是永生,它的地址应该是地狱还是上帝允诺的天国?
这首诗很短,却想象性地容纳了人的一生。“自我”与“信函”之间的等值关系耐人寻味。这首诗是抒情的,意思是相对完整的,和《当前程序》相比,风格差异很大。《那只1968 年的狗》、《双城记或交换隐私》、《梦见宇龙》……这些诗篇都风格各异。确实,刘洁岷的诗是很难以“风格”来概括的。我只能说他追求的是诗歌呈现语言描述事物的“过程”和“正在”写作、思虑的状态。
长诗《桥》就有这种阅读效果。很难说“桥”是一个隐喻,通过叙述这个司空见惯的建筑物来达到对人生的一种暗示,如生与死之间的通道、此岸与彼岸之间的连结等等。这个“桥”就是“桥”本身,是时间中的一座建筑物,也是个人历史中的重要空间。在个体复杂的记忆和经验世界里,“桥”是桥下的一个漩涡,将许多宝贵的记忆、经验急卷起来进入了诗歌写作的深渊,使这些事物被泛起又瞬间消失。“那时我是在桥头等人/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烧柴油的驳船(甲板上/挂满了刚刚洗净的衣服)/散着臭味,慢吞吞地/从桥下驶过/一只公猫在水上转悠/……”——“桥”从一个本质匮乏的时间开始,反向进入我逝去的人生:“在桥上,无论是这一头/还是在通向外地的那一头/从小我就以为,我必将——//成为另一个人,会/提着一个特别的箱子/去看到自己也不敢相信看到的/一些东西……”。“桥”超越我的现在进入我的未来,到一个没有结束的终点:“老了,一种负伤的感觉/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块水面/浮油和泡沫//老了老了,老得更接近于那个/雾中破碎的小镇//几句间断、不真实的对白,黑白照/照片中那个漆黑而有睡意/与你同名的孩子//但只要离开那桥足够的远,就能/听到自己光着小脚丫在桥面/跑来跑去的声音”。“桥”似乎是一个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旅程。(我突然渴望翻身上马/裸着身子在桥上驰骋/——一座由光组成的桥//你可以同时见到这景象:树、雨、日出和日落/与数字快速集结的城区)诗人没有把“桥”固定为什么意象或限定在什么样的境界之中,倒在最后将“桥”虚化为一道可以凌空观看世界的“光”,能让人(在写作当中)获得暂时的块慰,却又显得不大可靠。结束句“还有午夜,一艘船卡在/两栋临近的高楼之间”更象是对写作的艰难的讽喻。“桥”这一事物在诗人的笔下得到了非常个人化的想像和重构。
刘洁岷一直倡导“整合意识下的非风格化写作”,其文本的“非风格化”与实验性对于当代汉语诗歌写作颇有启示价值。2007年,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刘洁岷诗选》,这是当代汉语诗坛应当注意的。
三、抒情与叙事的技艺
《新汉诗》2006年总第四卷推出宋尾近作10首,其中第一首《猫》很有“元写作”的味道:写作是一种“颤音”,表达那些难以言说的事物:“它有逼真的乐器,在话语末尾处/一个微小的弹簧吹唱着情感/……/在那些大型的场面/因为大家都喜欢听从显而易见的情感/而颤音把视野之外的故事接洽成一个切片/但无法完整地表达。”我印象颇深的还有《雨雾》:“喜欢这样不知名的感觉:/天空陡然变亮/雨雾被收走//麻雀在窗台上求救/伙伴在附近盘旋/交代些什么—— //我的心跳掉进/莫名的喜悦/甚至还有意外的紧张。//当它离开/手指上香烟的味道/静静地附在那里//花茶的清香/格外的神秘,不可思议”,这首诗反映了宋尾善于捕捉生命的瞬间感受的诗歌才能。而另一首诗《晨曦》,则是用语词在辨析存在中人们习焉不察的另一个存在物——时间,诗人所要分辩的是“凌晨与清晨的区别”。我们也可看出诗人的写作倾向和生命品性。宋尾似乎更愿意安静地面对生命中安静的、微小的事情,以诗歌来沉思它。
林柳斌的诗作很让人惊喜,他诗作语言的自由、想象的独特、情感经验的深挚,整体上的浅古典主义风格,让我相信刘洁岷对他的评价:“林柳斌已有成熟的诗歌形式感,具备了写出精湛作品的能力……他自如地将富有表现力的诗句一一妥帖地安放到各自的位子,构成前后呼应、环环相扣的句群。”他在《彼岸》中写道:“……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我顺手折断路边的梨花,码头柳絮漫天。/我踏上彼岸时他正在调配/黄昏的霞光,我的肉体在轻风的咆削中渐渐裸露/摆脱了母亲手中/那些越来越小,渐渐折叠的衣裳。”此诗中的成长经验和一种对比(“我”与“师傅”)的想象很是独特,让人感动。
修远的诗极有生活气息,尽管他常常说他辍笔多年,不在当代诗歌“现场”,但他的诗却极有表现生活现场的能力。修远是个从事园林工作的人,他在自己的生活场景中酝酿出许多像青草气息一样新鲜的诗歌。《剪草》一诗既有逼真的情境、令人躁动的情境,又有有意味的结尾:“……而你开始进入草地,/密集、参差不齐的草/顿时发出一阵狂乱的尖叫/于是我看见割草机的/集草袋鼓起,迅即/将一片尖叫吞进胃里。你/继续向前推进,一路高歌,所向披靡/我/放眼望去——/一片平坦,几朵/零星的野花亦被收割。 /偶尔,你停下车/将一袋沉重的草屑倒在/水泥地上,/这些碎草与花瓣相互粘连/就好像被深深咀嚼了一番”。《现场》一诗描绘的是草地上自动浇水装置启动时的场景,也有与《剪草》相似的审美效果。这些诗让我们看到修远安静的外表下一颗激越的心,在诗歌写作中,他的生命马上进入了那个激越、沸腾的现场。
和刘洁岷相比,《新汉诗》的另一位创办者——梁文涛的诗显得更注重叙事性,他喜欢在对日常生活某些有意味的情境的描述中来出示他对生活的发现。他的诗经常是以一些折射生活内在图景的生动情趣打动人。《记事本》一诗皆是看似平淡的讲述(“乡下的姑妈来看我/带来一些湾里的消息”),但在这些“消息”的“转述”中,却简洁、生动地反映出今天中国农村无论是在经济还是在精神上都叫人忧心的状况。诗的叙述语气在平静中显露语言背后的沉重的现实图景。不过,叙事性并不能掩盖梁文涛对于生存的晦暗、细密之处的独特体味。《天黑之前》一诗可谓梁文涛这一类诗歌的代表作。“天黑之前”是一个独特的时间状态,随着人即将进入黑暗,随着夜晚的降临,人的内心会发生微秒的变化,人要如何调整和预备自己的内心或欲望?这些都是非常复杂的心理状态,言语要把它表达出来应是非常的不易。“……天黑之前,你所要做的就是将一些细节/一点一点的设定、整理/慢慢地闭合,再层层地开启/这种反复,就是一种坚持。”但是我们看到梁文涛的诗的叙述还是比较成功,他从外在的行为状态、细微的内心分析入手,将这种本身就很“黑”的时间状态描述得一方面很细腻、另一方面还很真实、没有陷入过于私人化他人无法体味的境地。如果说《肖刘湾》系列、《记事本》一类的诗显露出的梁文涛的叙事的能力,那么《天黑之前》、《掠过河面的鸟》、《在那时》这样的写作,着实反映出梁文涛的写抒情诗的实力
诗人龚纯乡村风味很浓,但“乡村”只是他的生命记忆和写作资源,还不足以成为能写出好诗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龚纯的处理乡村题材之时所语言的干净利落和意境、情趣的生动、饱满。《爬月亮》一诗实在精妙:“记得我们弯腰在夜里割水稻,悄悄把/它们放倒/ 天空是什么也不干的,只拿一把镰刀出来/面对我们//谷子有二尺来高。我们割着谷子的时候/它们慢慢高过了我们/我蛮腰的嫂嫂坐在黄金垛上,喝天上来的水 /它们的发穗,温和地耷拉下来//大地上,庄稼像洪水一样退去。我妹子的/面庞/出现几颗迷人的雀斑/我们毫无理由地爬上月亮,一些枯燥的枝桠/横在了眼前”。这样的乡村经验似乎很多人也都有过,但我们却没法像龚纯用言语表达得如此富有想象力、如此的美。他完全是以非常现代的语言意识和诗歌技巧来处理古典主义的乡村,从而将“乡村”更加真实地呈现出来。
“轻而无须,他拉动衣袖:/‘一生光阴有多短啊/我暗暗得到吹拂’//杨家桥上,凝视着静谧的水流/星星仿佛从深渊中跳出/桥上走过几个零落的人/‘我不知道走过多少回/还有多少回,在桥上站立’//远处是沼泽、芦苇,因光线迟缓/而沙沙挪动的平原梦境/蛙鸣像出生地的呓语/向四周弥漫//‘我只有一次站在杨家桥上/晚风将我尽情涤荡/我只有一次出现在这里’”。这首《杨家桥上》写的是“独立小桥风满袖”的意境,但是在生存的这一瞬间和对生命的体察上,却比古意更细腻更真实更广阔。这首诗尽管言语朴实,但却将那一特定时刻真实地铭刻进诗歌。轻盈的语言,对付着庞大的时空,却对付得很美丽。
陆陈蔚的诗艺显得很娴熟。他的《敦煌城东》面对的是宏伟的城池、山峰和漫长历史,但是在处理这些物象时,陆陈蔚可谓举重若轻,妙意顿生。而《六月三日》《现在我们穿过枇杷林》处理的是存在中的特定瞬间“现在”,这是最难用语言表达的存在对象,因为它稍纵即逝,永远只有“印迹”,是“不在”之“在”。陆陈蔚在这里以复沓、渐渐变化的语言和词句来追踪存在的细微变化,做着以语词描述存在的艰难努力,显出诗人在写作上的信心。最能见出陆陈蔚诗作风格和实力的当是长诗《襄北》。对于自己熟悉的乡土,陆陈蔚在书写当中显得自由而从容。“襄北地带/抖动一下/没有抖出匕首/缓坡上的油菜花/不担心滑倒/静静结籽/暮色上来/抬动脚踵/再也不用想种在这里/再抬望眼、再生怒气/磨基山就冷冷地插下来……”看似随意撷趣的意象却抖露出开阔的场景。自然场景在主体的情思中显得很有活力。整首诗境界开阔,局部意象非常深刻,在风格上还有一种乡村民谣的特色。可以看出,陆陈蔚在诗艺是相当自由和自信的。
在语词选择和想像事物上的精细和优美、节制使陈舸的诗歌写作有一种机智、锐利、唯美混合的特别味道。应该说,陈舸的诗在语言与经验之间、意象与意义之间的距离是相当大的,他的诗虽然看起来不容易读懂,但是语词之间的关系也不至于让人感到意义的无迹可循。短诗《曲赋》(“风筝误。当然,那不是飞鸟/不是一片云。/树的问题投下阴影……/地理性疼痛,偏离了半个肩膀”)延续了古典诗词的词语和形式,但是奇特的意象与感触指向的应该是现代的非常个人化的经验。长诗《折纸》是一首杰作。我想不读这首长诗的人恐怕不能算真正了解陈舸的诗风,我自己也难抑对这首诗的喜爱。准确的比喻和意象似乎不仅仅是为了表达自己,还在煽动读者的情思。克制的想像,压抑的激情,华丽而不铺张的词语,从容的叙述语调,回眸式的人生经验,这一切使诗歌的阅读进程和呈现的境界在局部上细致、唯美而深刻,而整体上却开阔、洋溢着一种优雅的气质。
大头鸭鸭善于在极为庸常的情境中思考自我和生命的真相,他的诗经常通过对场景的细节来表现内心。“我把一个破罐子/举起,又放下/我还没有厌倦人类/我还想爱上其中的/一个、二个 //夕阳中一条银鱼 /穿透了灶台上的玻璃”,这首叫做《克制》的诗很好地描述了人在生活中经常涌上心头的绝望情绪。在“破罐子”举起又放下的瞬间,诗人的情感其实经历了一个缓慢而深刻的过程。《反向》:“你把空想的事物 /说的那么真切 /却无法表达你用身体 /参与过的欢娱 /你试着描述它 /却发现 你在偏离它 //面对最心爱的人/你竟用纸包住了火/……/白昼一片死灰/你的黑夜欣欣向荣//我们是最贴近的朋友/而彼此之间/已充满了憎恨//我所写下的 不是我想要的”,诗人通过日常生活中很简单很常见的一些情况和经验,书写出在幻想与真实、语言与体验、沉沦与振拔、爱与恨等等状态之间人的生命无边分离的图景。结尾一段“我手里晃动的钥匙/其实是一条废铁”实在反映了“现代”社会人虚无和绝望的内心,与卡夫卡所言“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佳北的诗也喜欢在日常生活的叙述中不露声色地透露他对生存的思想与经验。《高高在上的人》很有意思:“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我住在一栋房子的顶层/现在 我的房子前面/正在建一栋新房子/规划中的高大建筑/一天天增高/我的心情就一天比一天烦燥/不知它哪天会高过我的头顶/我高高在上的生活/从此蒙上它高高在上的阴影”,一个渴望自由的人,也把自己的存在状态当作自由的人,但是无论我们怎样自我感觉良好,也不那阻止存在当中的威胁之物的必将来临。诗人实际上在讲述个体的自由与存在的荒谬性之间的矛盾。
彭家洪的语言朴实得确实让人“感到温暖”,他的《棉花开在田野》( “我一直在想,棉花/和我一样,都能让母亲/感到温暖/……”)将对“母亲”的思念写得含蓄而优美。他的诗在对情感的体味上细致和平静,即使是在内心非常炽烈的情感,在诗歌却是平静的展开,诗歌的空间也因此获得了一种阅读的张力。他的《田埂上坐着几个人》一诗很值得一读:“我是在回乡的路上/看见田埂上坐着几个人/四个或者五个/他们表情模糊,田野辽阔/夕阳看得眼睛通红// ……我逐渐走近,他们/次第散开/我看清了,还有一个/是我的父亲”,诗没有直接“我”对“父亲”的情感,但情境的描画将“我”对“父亲”的爱与怕、思念与隔膜放在暗示和读者的想像当中,使诗读起来很有余味。
“……旧居沉默的声带里/一种叫喊被反复压制/我爱的人在远方/那儿的空气,有些潮湿//从那里出来/回到一棵树的根部/月亮升起来了”(《旧居》)我不得不承认晓波的诗很有味道,但我实在不能说清这味道到底是什么。这首叫《旧居》的诗似乎是在复活过去生活中的情景、 是在写对“旧”生活的怀念,“从那里出来/回到一棵树的根部/月亮升起来了”是在以情景说话,有一种对“旧居”难言的情感在其中,读来很让人感动。“……父亲的目光在一盆菊花的余温里停留/ 他慢慢地俯下身子,/初冬的寒意伸手可及 //麻雀还在相互恭维:/我们的美丽的麻衣裳 /阳台上那黑的汁液在流动,/象樽空了的酒囊”(《深秋的阳台》),这首诗使我感觉晓波更愿意做的是通过日常场景的描画,让生存的奥妙和命运的深义在诗的背后沉默。他的诗使我在阅读之中感到一种压力,作者出示了场景,却没有出示所指,让人的思想陷入猜测的慌张。不过,他的诗歌的意义在这里:不出示明确的 “意思”,只提供并呈的场景与意象,迫使你陷入猜想与遐思之中,这是一个在诗歌理念上颇为高明的诗人:他逼着你注意到诗歌语言自身、意象之间隐秘的联系。
四、出众的女性诗人阵容
《新汉诗》集结了一批非常优秀的女诗人,这是国内诗歌群体少有的。其第二大板块“女之书”里的诗人总是能叫人惊喜。湖北新人苏瓷瓷,作品一出世便让人感到身手不凡。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经验意识上,苏瓷瓷给人的感觉都显得非常尖锐。“只有一种语言不在乎速度/或停在空中 或走在路上/或冷眼看着你更衣/褪下外套,昨天的桥梁在体内折断……”(《下岗工人》)这种不在乎速度、无所顾忌的语言来自于无所顾忌的生活,来自于诗人“自由”的生活观:“我可以不用写诗,不凑这个热闹/不告诉你真相,不让你们离婚/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喜欢跳舞/拉开衣领,抬起腿,比鸟人牛逼/如果你们都在欢呼,那我也不用矜持/我也是人,不好也不坏// 摇摇你的头,摇摇你的肺/怎么摇我还是我自己的/你们哭吧,你们哭吧,你们在相互强暴/谁也占不到我的便宜,我的身体永远在上面/ 上面是阳痿的DJ,带着你们自慰/你们这群疯狗,把我当作首领/我的耻辱刚刚开始/永远都忘不了,被践踏的快感……”(《迪厅夜未央》)当然,诗人的写作不仅仅关涉欲望夜晚的无边放纵,也有对生存的严肃思考:“只有风经过原野 经过农夫瘦弱的肋骨 经过夕阳的背面/来到坟墓 在那里我们收割最后的稻草/整个黑布遮盖了破绽 谁会在回家的途中/想起 另一个人的死亡/命运 在羊鞭举起时就停止了策反……”(《吃饱了饭的人民》)但诗人更愿意认为人生是荒诞的,对于存在主义所认为的世界观诗人深表认同,所以诗人愿意以个体的孤独和自由的追求来一意孤行地反抗这“荒诞”。她的某些诗歌图景无疑应放在这一思想背景上来理解。
苏瓷瓷的诗的价值在于她的写作是在“肆无忌惮”在语言中地呈现的女性当下经验,她破坏的语言、不讲求章法的意识给当代诗歌写作带来一种异样的活力。这显然不是一个受过一定的技艺修习和艺术熏陶的诗人,她的诗歌完全出自杂乱而锐利的生命意识的井喷、出自对存在深处景象的直觉和对语言的敏锐。我很佩服她身上的一种满不在乎的气质,也正是这种气质使她的写作能在文化和语言的先在影响当中有可能脱离一点出来,成为她“自己” 的写作。
女诗人沈杰则透露出一种深谙历史的成熟气质。我知道这位女诗人对世界看得很深,我更佩服她能以如此冷静的态度来“叙述” “身体”和“男人”、“世界”和“历史”。《妇科病房》是我看到的近年来女性诗人少有的佳作。作者将沉痛的当代女性的个体“经验”在“诗”的情境中很“轻”也很形象地显现出来,但“诗”没有成为“经验”表达诉求的工具,“诗”的语言和“经验”的深入表达相互生成,这确实是汉语诗歌在处理个人化的女性经验的一个杰出的范例。沈杰对事物的感触和想像,细腻而不陷入女性写作通常有的偏执,她语言的平静和捕捉“典型”情境的能力使自身的成长史、这个世界对于女人的阴谋、个人对历史的沉思在诗歌中的描述清晰、形象而又深刻。“病房”仿佛这个时代的一种象征,“妇科病房”更是女性记忆中一条永在的河流。而手术台,仿佛河上的桥梁,“桥上,是一长列静止的、透明的火车/我们躺在那儿,一共六个/没有一道屏风能够遮掩成年女子/羞涩的病变部位:发肿或者溃烂//把一切按规定的样式摆好、呈现/此刻我是赤裸的母兽,我/做得不错,像多年前在操场上/我奔跑、双腿劈开时像不像小鹿?……”诗人将实在与幻象、疾病与青春、当下与往事融洽地连结起来,使叙事的效果像一把工作中的手术刀:平静、散着寒冷的光泽、尖锐地刺痛。“彩色的图片上是一只囊状器官/我们的——子宫、卵巢、输卵管 //像1970年代的年历片一样鲜艳/我们携带着它们进超市,买一打酸奶//它们也和我们一起跳舞、喝酒,参加葬礼/坐公共汽车在江边码头站下……”“身体”与主体一样具有独立的品性,这样的关注无疑是在“身体”遭受创伤后才有的,转喻的叙事暗伏着对创痛的“身体”的哀伤与抚慰。“在这里清宫、通液、后穹隆穿刺/我的病历上满是子宫肌瘤畸胎瘤/流产、流产、流产、子宫内膜的异位……/在这里,我的几样简单的用具/只需用掉廖廖几个单词,一如——//我们在南方的烈焰下曾经的大学/宿舍里,六个好女孩一直合唱着”。病历上的几个词语就描述了身体创伤的历史。在“妇科病房”,生活的简单叫人想起青春期那“六个好女孩一直合唱着”的好时光。平静的描述和淡淡的想像背后有一种刺痛人的情愫。
“有许多那样的时候:叼烟的男人/踮起脚尖在围墙外张望/ 我多次想象他们会带着怎样的神情/微笑,俯视我现在的位置//有关他们中你的记忆——/身后一辆18路电车刚好到站,噪声中/涌出几只灰翅膀鸽子和春游归来的学生们/你探出身,来回挥舞的手,遮住了脸庞”——这样的情境和想像,作为一段“妇科病房”时光、一部女性自我的成长史(创痛史)的结尾,是合适的,也是动人而有力的。只在最后,才提及“男人”,而事实上提及的是男人对女人的想像。诗人在这里不是将女性的心理、身体创痛完全归结为男性,似乎将存在的复杂性推进了一个更深的境地。女人的真正敌人也许不是男人,还有更让我们无力而又迷惑的力量。
1980年出生的年轻女诗人梅花落她的才气是如此的明显,你只要读她的诗作就能强烈地感受到。独特的人生体悟、词汇运用的看似随意实则别具匠心、风格的奇怪混合和多变,至少有这三种因素在她的诗歌写作当中。每一种都有触动人心的力量。这实在是一个对语词和情境有非常的敏锐和捕捉能力的诗人。“他说过他的花就在七月十四日/酒后,春风又一脸了/桌面白烛,眉飞色舞就吹进了一首词/桥是一篇悼文/没有孔,水也没有。幽闭的琴/惟一残存着一只鹦鹉,花花绿绿的皮//他不是,不多情的公子/说那些痴话,心都痛了起来/一群蝴蝶,提着裙子往梦中跑//他真他妈的会带头造反”(《葬花》)。如果不是最后一句对整首诗的风格有影响的话,这首诗可以说是古典意境与当代经验的结合,效果还是不错的。语言和想像也很特别。《和明月,宿芦花》,这首诗从标题看就不同凡响。“和”,我更愿意将之理解为动词,“月亮”本身就是一首诗,此诗是与“月亮”相“和”。“和明月,宿芦花”也实在是一种美妙的意境。诗写一个叫“丫丫”的女孩,真是把一个在江南水乡生长的女子写得与 “水”、“芦花”、“月”这些意象融洽无间:“丫丫可以是小鸭/也可以是她/——一个吃花的小人儿/在鱼从中同月亮捉迷藏/脚趾头划破的水花叮当作响 //……她的家就住在芦花岸/芦花是丫丫幼小的身世飘零/明月让她想起过去/总落着杏仁和细雨的南方小路……”《蒙马特遗书》也是一首值得端详的佳作: “水果刀亮铮铮地/插在第一根肋骨上/我正在经历着/这样的青春/从蒙马特遗书里/走进那个女人//灵魂的倒春寒/被那些文字转化为/再也躲不开的灾难/ 浓墨重彩的人物/从折断的手臂/让花香吹来……”。作为一个“80年代”出生的诗人,梅花落的诗作里对语言的敏锐和对传统语词、风格、意境在当下经验里的转化,非常值得我们关注。这是一位虽然年轻,但在语言和风格已经有自觉意识的诗人。
“水丢丢”是个一看便能印象深刻的名字。她的诗我也是一读便印象深刻,我认为这个聪颖的小女孩所写的,我惊叹:她的感觉怎么那么好、表达那么准确啊。我也常常问刘洁岷:水丢丢最近写了什么好诗没有?《你听》:“要下雨了,风的身子被倒出来。还有远处的雷……/偶尔停顿一下/这丝丝的凉意//胸前扣子小巧而细致/带着沉默和心跳”。《少女梨安》:“我愿用一切美好的词汇/描述你,或是作为比喻//就像从拐角出去/会有无数种可能//假设一个地点/你坐着飞针走线//自称为小裁缝/有朝一日,我便献上衣裙和名字”。这些对“少女”的感觉和想象真实新鲜而生动。我相信这是一个在网络上冒出的诗歌精灵,她有灵感和语言上的才华,但我也担心她对写诗无自觉意识,留下几首好诗有一天就消失。
青蓖有的诗显得很大气,没有明显的女性心理、视角,某种关于生命、生存的个人思想在里边潜藏,这种思想有着悲观的色调。我想生活中的青蓖可能是个爱思考爱感喟的人,就像她自己所写的“如果眼睛太锐利,就做个沉默的人”( 《眼睛不是毒——给AK》),而诗歌是她沉默的方式,诗歌就是她的沉默。青蓖的“沉默”很有远景很有重量,境界很复杂很丰富:“走着走着,死胡同不期而遇。离开永州站/昏暗灯光,铁轨长到可以养活几代人/毫无目的往远方去/睡意朦胧的过客,蹲在属于自己的角落/被陌生人检阅,目测体形/许多日子摸索地图展开的地名/偶尔会忘掉希望/越活越吝啬,害怕从口袋掏出几只/夜色里撞入怀抱的飞虫/再继续掏,写着地名的白纸/揉皱的几个汉语拼音/时常集体沉默”。青蓖似乎是个写作的老手,在文体上比较自由、行文中有种蛮不在乎的气质。
《新汉诗》还有说不尽的优秀诗人与佳作。钱省、铁舟、黄斌、雪鹰、刘洁岷这些“老一辈”是《新汉诗》的“营盘”,保证了整体的质量基础。乔书彦、青蓖、寿州高峰、水丢丢、潘都、盛艳、杨章池等也许要算作新兴力量,他们的写作则常常为《新汉诗》带来“前沿”、 “新锐”与“发现”(这都是《新汉诗》栏目名)。
五、值得关注的诗群
《新汉诗》诞生在湖北,但集结的诗人没有局限于湖北籍诗人,当代中国许多优秀的年轻诗人都乐意在这里展示自己的作品,出示自己的思想和风格。“新汉诗”诗人群体人才济济、诗作风格丰富多彩,全面而大致准确地描述他们的诗歌写作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今天的中国,写诗的人其实越来越多,但真正把诗当作“诗”来做、承认诗歌之于生命的独立的价值的人恐怕还是少数。刘洁岷和他的同仁实在是一群“专心致志做诗”的人。刘洁岷个人还在《新汉诗》之外,和诗人批评家张桃洲等合作,连续多年在《江汉大学学报》开辟专栏,召集中国的百余名批评家来讨论、梳理现代汉语诗歌近百年来发展的状况与问题,这实在是从问题的内在来进入诗歌的卓识和远见,这个专栏目前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果效。中国的诗坛向来是在制造“现象”上十分热闹,而对于诗歌本体层面上的“问题”的探讨,却少有人认真去做。《新汉诗》和《江汉大学学报》的“新诗研究”专栏,是现代汉语诗歌在写作实践和理论研究上两个重要的试验基地,是汉语诗歌在当代的一次蓄势已久的出发。尤其是《新汉诗》,我相信它对汉语诗歌的当代建设和新的诗歌写作者的涌现,一定有着不可估量的功效和前景。因《新汉诗》这个民办诗歌刊物而集结的诗人的写作,在我看来,是新世纪的汉语诗坛值得关注和值得期待的一种写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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