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 现实的通道

[山乌]

我不是一个小说家，尽管我曾经短暂地写过一些篇幅不长的所谓小说，我更喜欢慢慢去阅读或者听小说家们谈论小说的有关方法，和传统的小说家不同，我注意到身边的小说家，似乎喜欢更讲这么一句话，即“现实比小说有趣得多”，也或者，现实比小说更好看，更高明，看上去更像小说，等等等等，这在我看来至少说明一个问题，即，喜欢杜撰故事的小说家，他们的想象力即使如何高明，仍然在现实之下，和丰富的具有繁殖能力的现实相比，小说家们的把戏实在太小儿科了。
我大概还看到过一个艺术家说的话，大意是：生活和现实的丰富性，会导致文学艺术的不断更新和变化。我很有同感，也深有体会，感觉到作为一种写作的背景，正是现实和生活的不断发展、动荡和变化，从观念到内容到形式到结构，推动了艺术的自我更新。
这两个观点，都给了我一个启发，也从某种程度坚定了我的信念，即有关“现实是艺术的通道”的看法。曾经有一段时间，由于写作数量太多，我经常产生这样写下去也许会把自己耗尽的感觉和担忧，但经过一段时间，我发现，现实犹如肥料和雨水，会不自觉地灌输一些东西，使曾经被切割的东西，犹如韭菜般重新生长，不管这种生长是不是重复，现实和生活至少帮助了诗人，继续打开了一些闭塞的东西，复活了心灵，重新连接上艺术和现实生活之间的一种联系。
从写作的角度，我确实很注重诗歌和现实以及生活之间的关系，也很依赖生活对诗歌的那种摩擦力，这种状况的到来和意识其实是很漫长的一个过程，它经历了诗歌写作的反复磨砺、分析和研究，个人对诗歌的理解和认识，诗歌写作中的直觉以及一种个人世界观的确立。在我看来，诗歌和现实生活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现实和生活犹如写作的一个基础，它提供了一个让诗人站立和观察自身和世界的位置，通过这样的基础，诗歌不再是虚无飘渺，而成为一种具体的事物和新的现实。
明白了这种关系，我更多地把生活与现实当作一种艺术的灵感和养分，而不仅仅只是一种素材，素材或者体验生活的说法都太像传统的文化馆创作员，在诗歌之上，在同样的现实与生活之上，灵感肯定比素材重要，收集素材只能够做一些素描，而现实和生活之上涌现的灵感，是艺术得以出现和再现的基础。诗，直接就是生活，它甚至，不需要观察，也不需要所谓的体验。
回到前面的分析，我觉得仅仅只是知道了艺术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还是不够的，来自现实和生活唤起灵感的东西，仍然需要艺术的再现和表现，以便将现实以一种新的方式固定下来，或者说，重新塑造一种新的现实。在过去的写作中，我曾有过两种完全不同的写作方向，一种是纯客观的诗歌；另一种，是在现实之上具有表现力的诗歌。前一种大都仅仅只是客观呈现，精确、写实，细腻、不动声色，但仅此而已，间隔一段时间之后，连我自己也不会满意，不是说它们写的不好，而是说，建立在对现实呈现的诗歌，仍难以具有现实的表现深度，也缺乏力量。而相反，那些带有表现色彩建立于现实之上或者从现实生长出来的诗歌，在我看来更持久、更有张力、更让我难忘。这大概说明了一个问题，面对同样的现实和生活，其实涉及到诗歌表现和表现方法的问题，也就是说，涉及到现实如何通过一种有效的通道、方式进而转化为诗的问题，而转化，往往有赖于对现实的发现，以及感受力的强弱。
从诗歌写作上，我往往会要求自己把语言落实到具体细微的事物上，这种具体的写作带来了诗歌的可触摸、可感受，避免了虚妄和凌空高韬，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使诗歌具有了艺术最基本的和所必须具备的“形象”。但是，这个世界的事物如此之多，这必然涉及到事物的选择和选择什么样事物的问题。诗，也就是我们眼睛所见的世界之物，而事物在诗中的出现，往往又依赖于诗人的生活，和诗人具体的生活，生活中的事物息息相关。而诗歌中所谓的事物是什么呢？我个人觉得事物其实就是语言；语言又是什么呢？语言就是世界；世界是什么？世界就是事物。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区别这个事物有意义，而那个没有，因为，各种事物在我看来全是平等的，而语言也一样，虽然也存在对语言的挑选和习惯问题，但一旦具有某种气氛，所有的语言都会具有同等的力量和功效。
而从生活到诗，不是直接的照搬，一旦和语言沾边，就涉及到新的转化。转化，意味着消化，但消化和转化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它不是一个等在那里的胃。比如，我每次写下的一首诗，几乎是瞬间完成的，语言，材料，事物，发现，一起构成全部，没有前后，不分彼此，完全依赖于直觉和一种技法。在这过程中，我感到，发现能力构成了一个诗人彼此之间的区别以及诗作水平的高低。这种发现能力也可以说是感觉能力、感受能力。
除了对现实的表现，以及诗歌写作依赖于现实之外，还涉及到一个在对现实生活的转化中如何体现和反映诗歌当代性的问题。曾经有一次，我和张弓长讨论诗歌的时候曾谈到过一种诗歌应有的“当代性”的问题，对比我们自己和一些外国诗人的诗，我们发现我们自己的写作，包括中国很多诗人的诗歌，都普遍缺乏“当代性”，甚至出现不看内容，仅仅只看看诗歌的题目，都会感觉我们的诗歌离“当代性”差得很远。我们写诗，更多侧重于纯诗本身，可以把一件事，一种感觉，一种自我的意识，一些风景弄得很美，但这种东西写出来没有什么力量，因为它“当代性”不强，现实感不强，因此无法直接和快速变化的当代生活发生关系。而我觉得当代性的表现，除了涉及到内容（包括题目），也涉及到诗人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当代性就不太可能得以展示。而诗歌当代性的展示，其目的无非是把诗歌和现实生活更敏感地对接起来。
关于诗人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问题，我在一次和罗池的交流中也谈到了。比如我谈到了我看到的美国女诗人安妮·沃尔德曼的一首诗《快讲女》，整个诗歌基本上是由 “我是一个什么什么的女人”构成，具体涉及到女诗人现实生活的种种情况和问题。这种诗歌写作除了体现出一种严格的训练和当下的现实的关系外，应该还反映出一种哲学观、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问题，也就是说，作者在诗歌和日常生活中，本身就具有自己坚定的人生态度和立场。在没有解决好人生态度之前，我们围绕所谓语言的写作基本上就是废的。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想探讨一下，那就是诗歌的建构问题，前面我谈到诗歌的现实表现，表现往往意味着和方法、和构想有关，尽管诗歌通俗上讲是灵感之物，但诗人的写作希望产生从内容到形式上的变化，仍有赖于训练和对建构的考虑，而我认为，在现实和语言的两翼之间，诗歌其实仍然是需要预先设计的，或者说，是需要预先构想的。这好比一个裁缝，或者时装设计师，面对布匹，不仅仅只是考虑做出一件衣服，而是如何做一件衣服，做出一件什么样形式的衣服，如何开始剪第一刀，在剪第一刀时，可能那件衣服，已经在裁缝的脑子里想清楚了。这一切，和裁缝自己的艺术观，价值观有着密切的关系，有什么样的艺术观，价值观，就会设计出什么类型的衣服，诗歌也一样。
诗歌的建构涉及到设计问题，现实当然不能设计，但当现实转化成为艺术和诗歌时，预先的设计应该是可以存在的，因为我们使用的是语言，语言是一种符号，符号往往包含了结构、色彩、质地等功能性问题，而这些东西往往就意味着建构的开始。
比如不久前我在一个诗歌网站上曾经看到过一个外国诗人在一首诗中，采取了一种诗歌内在结构和诗句对称、一致的方法，数字的第一段为一句诗，第二段为两句诗，第三段为三句诗，依次类推……，这种建构的诗歌方法在国外比较常见，包括最早图象诗的发明，而国内诗人似乎更多只是满足表现、表达、说出，满足于语言的点到为止和弦外之音，缺乏结构性的通盘考虑（中国传统诗歌有结构性，但太稳定了，也就失去建构的积极作用）。而这，可能跟西方艺术更重视三维的空间结构，而东方艺术更重视二维的平面意境具有一定关系。
而我觉得，如果把对现实的处理和诗歌建构结合起来，应该会形成一种更有张力的诗歌。否则，虽然知道和了解了现实和诗歌的关系，也能够把现实和生活作为一种写作的基础予以转化，但我们的作品，仍有可能只是一些涉及了所谓个人灵感和感受力的作品，它仍然具有局限，或者说表现力不够，结构性不足。而艺术的建构其实是很需要一种世界观和价值观作为支撑的。从这个角度，培养一种个人的世界观、价值观，对于如何更好地处理现实并将现实转化为诗，是诗人在写作中必须面临和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而如何建构，将是一种自觉的意识和能力……

2009-3-18
2009-10-20-22-27修改
20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