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日记：在哲学与审美中的反思 沙织

[山乌]

艺术创作的本质和原始冲动，是重复生活。因为除了现实，艺术家再无其他的原型可参照，哪怕梦幻也是现实的倒影，从这点来看，一切都是重复。但你必须注意，杜尚说，艺术承担的是思想，而不仅仅像人们通常所说的是视觉。因此艺术的目的是通过形象的重复，向人类揭示真实（加缪）。（为了便于理解，有必要重点说明，形象的重复不同于形而上学。这里的揭示也不是指伟大的逻辑一环套一环。不过，艺术若想达到目的，其内部必然有形式的逻辑。）真实是一系列关系，是分裂，是统一的不可能性，不是现场的新闻图片。

不用拿哲学和艺术的区别做诡辩的文章，那连小学生都能体会。伟大的艺术家必然是个哲学家。哲学和艺术的亲缘关系，在于他们出于同一种本源，同一种痛苦，都是创造，在思想上它们互相解释。一个艺术家身处艺术和哲学同时加身的世界，哲学是他的右脑，艺术是他的左脑，你不可能要求艺术家为保持纯粹而砍去他的一半脑子。重点是，艺术塑造形象，并天然承担着思想。形象和思想在艺术中同时到来，也就是说，它们是共时而不可分的。

对生活的简单反刍，是种平等的文字需要。文字里一定包含着思，思同样是平等的需要，但诗歌包含的却是思想。因此一个人的作品，在确立审美高度之前，在建立从统一到分裂的宇宙意识之前，在具备明晰的思想之前，一句话：在成为真正的诗歌之前，只能是普通文字。（这里所说的，当然是指新语境下的诗歌，不包括古典诗，尤其不包括李白的《静夜思》。）顺便提一下，哲学家也面临同样的命运，如果他在面临终极问题时犯下错误，那么他的所有功绩极有可能都止于不真实的推理和说教，例如胡塞尔。

诗歌在观念与现实之间进行回忆。临摹现实不构成诗，因为现实本身没有意义、不具备诗性，花鸟鱼虫不能自己解释自己，它们需要在独特的关照中进入一个个隐喻，被赋予映像、灵韵和思想的触须；同样，观念与观念的集合也不构成诗，因为诗歌在表达和展现的过程中，不应下达任何定论，也羞于对个人进行任何审判。任何定论和个人审判的所在之地，都是灵魂或宗教的误区，真正的诗歌将绕开它们。诗歌唯一不回避的是企图抗争和重获平静的心灵力量。它小心翼翼，竭力诚实和宽恕，耐心地分辨恨与爱，善与罪，因而有别于强力意志。

无论强力意志的落脚点多么伟大善良，多么接近真理，它已经脱离了诗歌的平衡系统而倒向观念的河流。它已脱离人间感受，飞向了宗教信仰。宗教与诗歌，显然已经分离了太久。另一方面，强力的个人审判，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这个问题通向哲学。如果你承认荒诞的是人生，而人本身生而具有选择的权利，生而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获得自由，那么真正的恨——也就是审判，在自由的手段面前、在生本身面前，是不存在的；如果你认为自己有审判他人的权利，有能力在否定一个生命的过程中消灭自己的痛苦，那又令当别说，不过这时候已经和诗歌的初衷没有什么关系了。

值得切实地用感受去批判的，唯有处于分裂中的各种现象和关系。文明与价值的分裂，表象与本质的分裂，肉体与精神的分裂，永恒与死亡的分裂，等等。在这不合理之上，混合着抗争与欺骗，坚守与堕落的各种合理性。有一点值得永远铭记：诗歌建立在爱情之上，而不是为了导出仇恨与恶魔。正因为这些分裂的弥合是难以企及的，人类才借助诗歌、音乐、绘画等艺术形式，为心灵提纯，为世界和人的本质重新定义，提出一个合理而美好的远景。

由此进入了审美范畴。审美是上帝死后个人涉及到尊严、格调时遇到的价值选择。意识形态批判主题、独我和虚构主题、后现代个人主题，在这个基点上开始分野。审美的选择伴随着哲学的、历史的判断。独我和虚构主题与后现代个人主题，要求人以艺术经验彻底摆脱意识形态控制。史蒂文斯是个兼顾到历史经验的典型例子；后现代因其在能力上的不足，虽然难免走向犬儒，但初衷却非常浪漫。反过来，意识形态批判主题坚持他的社会责任感，高级的意识形态批判，也不是不可以用想象诗化现实。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米沃什，也许还有巴尔干地区的阿莱什•德贝尔雅克，有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和耶胡达•阿米亥。这些主题的统一曾在莎士比亚的戏剧、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达到高峰。文学的倾向是回归莎士比亚，诗歌朝向但丁、密尔顿。

存不存在“废话诗”和“梦呓体”呢？这个问题最好由罗兰•巴特回答。这个后现代主义大师怀疑，当诗歌只剩下风格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剩了。这可能就是最好的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废话写作至少能与文字建立一种友好亲善的关系，显示一种字词间的和谐，通过制造微小的陌生效果，来建立30分钟的心灵庙堂。在科技细分和超速发展的年代，这同样是出于一类必需。日常说话本身就深藏着意味，但那意味究竟是什么，已经没有人关心，并且说完作废，与当事者无关，文本与作者之间也不构成任何互动和影响。在这里，善意、无奈和各种心情缓缓流动，但价值信仰消失殆尽、可有可无。价值信仰，人们或许确定它是存在的，但没有的时候也无伤大雅。无意识变成了诗意本身。世界观是被遗忘的词语，或者说快乐度日就是世界观，如果真的有快乐的话。

2010-1-3

参考文献

刘小枫《诗化哲学》，《接受美学译文集》
布鲁姆《影响的焦虑》
加缪《西西弗的神话》
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