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乔
加入时间: 2009/08/13 文章: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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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12-23 周三, 上午6:38 标题: 不朽的孤独及无韵的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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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旋
一句西方名言说:“纪念一个人,纪念的那一天,读读他的书。”对于生于12月4日、卒于12月29日的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来说,在12月里就让我们来读读他的《给青年诗人的信》吧。相比于难以翻译的诗歌,里尔克的这本通信集在中文世界里流传得更广。
里尔克在大约30岁的时候,跟一位20岁出头的年轻诗人卡卜斯通信,这些100多年前的书信,谈及有志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如何透过深沉的自省,以及思考自身与世界的关系,跋涉在作家孤独的路途上。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发出这些源自内心的劝告,单单这份友好和善意就不能不令人折服,何况还有那么多关于艺术的深刻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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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很小的书,拿在手里一点也不沉,重量几乎感觉不到,也就是说阅读的时候可以仅用一只手就能举到眼前,而另一只手可以腾出来干点别的(也就是抽支烟)。这本书的主体由十封信组成,每一封信如果用现在的通用信纸来写,也就是一页两页的篇幅,因而读起来一点也不累,非常轻松非常舒适。读完一封虽然会有意犹未尽烟已燃尽的情形发生,那也正好可以把书反扣起来搞点别的小动作,丰富丰富阅读生活,不过要说到阅读生活那就又扯远了,而这个世界上令我最害怕的除了“危险”那就是扯远,又扯远了。
这些信是很特殊的,之所以说它们特殊是说这些信虽然是私人信件,但是由于通信者在通信的时候并没有见过面,里尔克是作为一个诗人和另一个比他年轻的诗人卡卜斯进行的通信,所以里面就没有多少关于私人生活琐碎事项的讨论,只有比私人生活更私人化的灵魂本性和诗的关系的讨论,这也是里尔克的艺术论和人生论,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内心独白式地把他的艺术论和人生论给诠释尽了。从这些信里我们可以看出里尔克并没有奢望卡卜斯能全读懂他的话,也许正是如此,他才说得这么畅快淋漓!为什么呢?因为他自己肯定把这些信当成是十个孤独者,而且可以孤独几个世纪。我想我说这话并没夸张,因为事实已经证明如此。孤独不是不朽的制造者,而是孤独本身就是不朽者。关于孤独就是我将在下面加以论述的,不过下面我要稍微向外扯远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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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在编辑上很有特别之处,本书虽然只有区区129页,但是里面除了这十封信,还有里尔克的一篇评论《论山水》、一篇游记式的随笔《布里格游记》(这是从另一本书《马尔第手记》里选译出来的)、几十首里尔克的诗。也就是说,里面包括了里尔克所有的创作形式。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另外本书中除了里尔克自己的这些文字以外,还有译者冯至先生的三篇导读,这三篇导读写得非常好,译序写得尤其精辟。正是在这篇译序里,冯至先生揭开了诗人里尔克思想的一角,让细心的读者可以对里尔克的艺术观恍然大悟。冯至先生在这里只用了几十行文字对里尔克的思想加以诠释,我这里就不引述了,因为我非常赞同,但是我想我还是用另一种方式来把它写出来。只是这要先请读者原谅,因为我没有时间把它们写得足够短,其实我也没这能力,要知道大师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东西,凡人却需要写上千行。
关于里尔克,有两个人和他的关系很深,尽管他说他总是反复阅读的是雅阔布生(1847-1885,丹麦小说家、诗人)的书和《圣经》,但是他的思想还是与下面两个人最为亲近(不是传承),其中一个是罗丹,另一个是克尔凯郭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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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做过罗丹的秘书,罗丹是近代大雕塑家,有人把他与古希腊的菲狄亚斯、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基罗并列。这三个雕塑家的伟大之处不是雕刻了许多优美的人体,而是为人类的灵魂各自打造了不朽的形式,这个不朽的形式就是孤独。要知道,没有任何其它东西能比雕塑更能表现灵魂的孤独感了。雕塑从本质上说就是使 “灵魂的孤独”显形的艺术,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本质上就是孤独。难道不是吗?我们虽然每天与人交往,又说笑又打闹,但是最终我们的那个“灵魂自我” 还是要在好多时间里自说自话、胡思乱想、怪梦频频。因此,雕塑们越是显得孤独,它们越是显得更像我们人类,世间的一切在它们的注视下都是空相,生和死、瞬间和永恒只不过是永远刮不完吹不尽的两种风。
里尔克迷上罗丹的雕塑,是因为罗丹确实把握了人的孤独。那些雕塑无不把灵魂的孤独感表现得让人肃然起敬。比如《思想者》、《吻》、《永恒的偶像》、《加莱义民》、《塌鼻人》、《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等等。关于这些罗丹的雕塑里尔克专门写了优美的专论,文中的诗意把那些雕塑的灵魂中的孤独给解放了出来,不过解放了的孤独全都变成了无边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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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再说克尔凯郭尔,我们知道受克氏影响大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卡夫卡,卡夫卡是小说家,里尔克是诗人。他们都和基尔凯郭尔有共同的艺术精神,这个精神是什么呢?大家都知道,就是“存在主义”,因此下面就说说存在主义。
这里容我先假定读者们在生活中都忧愁、烦恼和绝望过,而且对于这些令人讨厌的情绪因何而来,也都曾经拷问过,并回答过,答案当然五花八门,比如:有人向 “我”扔砖头;有人向“我”挥手指头;有人向“我”吐舌头;有人总想从“我”这里尝点甜头;有人总想半夜翻“我”家的墙头,等等等。但是这些答案里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情绪是有对象的,也就是说不是周围环境加之于我们的,就是我们对身外之物的欲求不满造成的。正是从这里,基尔凯郭尔提出了和我们多数人不一样的存在主义的观点,他认为,这些情绪不是从外而来的,而是我们的灵魂所固有的。
比如把我们的灵魂比作一匹白马,那么这白色就是马固有的,不是盗马贩子用白颜料刷上去的,也不是这马从大白墙上蹭过来的。人的灵魂中的忧愁、烦恼和绝望也是人的灵魂所固有的。人无论怎么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这些东西最后还是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它也不是人总是不满足造成的,而是即使满足以后也必然会出现的,它们根本与人的外界生活无关,它们是人孤独的灵魂固有的存在。这就是存在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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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海德格尔给这个灵魂存在又加了一个字“畏”,但是这个“畏”在卡夫卡写给密伦娜的情书中早就写出来了。卡夫卡在一封书信中说,他在生活中处处遭遇威胁,而这个威胁最后会成为威胁本身对人时时加以威胁,因此生活中就总有威胁威胁你。威胁从而就成了一种无对象的存在,成为孤独的灵魂的固有形式。这就是卡夫卡文学中的存在主义(也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因此,当我们看到卡夫卡的小说《城堡》被那么多人诠释却大多不是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谈的,而是把卡夫卡的恐惧感归之于宗教、归之于社会、归之于父子关系,而且还谁都驳不倒谁,看起来谁都对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为什么呢?因为,这种“恐惧”按存在主义的观点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它就在人的所有的生活中充满,于是就可以与生活中任何存在相关,也就是说,怎么说都可以是对的了。
在里尔克的书里,这种存在主义的认识观也是非常显明的,不过里尔克认为的灵魂本性不是忧愁,不是威胁(也就是恐惧),不是执着,而是孤独,这虽有不同,但是在认为灵魂有其本性方面和其它存在主义者是相同的(后来萨特的则是虚无,加谬的是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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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作为一个诗人来说,里尔克既可以给人的灵魂赋予孤独,也可以给所有孤独的万物赋予灵魂。只要沉思,这就是可能的,所以他的诗首先做的就是给万物赋予灵魂,然后再给这些灵魂赋予孤独,呈现所有世界的本原,就像他在论罗丹的雕塑里那样做的。
里尔克的诗都是在沉思中创作的,这些信也是无韵的诗,这些信中处处带着深思熟虑的痕迹,其中的孤独感总是要把读者拉进一种玄思的境地,在这个境地里,现实还原了它的本相,那就是扭曲;生命诉出它的要求,那就是无憾;生活展现了它的本性,那就是合理;命运显示了它的本面,那就是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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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上述各种存在主义的各种设定,可以依次往下推而论之,从而建立各种不同的生活和价值图景,发展出各种各样纷繁的艺术形式,但是这就扯太远了,我就不再扯了远了、远了扯了。
■里尔克诗作
豹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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