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乔
加入时间: 2009/08/13 文章: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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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12-23 周三, 上午6:29 标题: 写作日记:读波德莱尔 沙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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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推崇波尔莱尔的写作,他诗里的意象由于其低劣的比喻对象而显得非常独特。他站在瞭望塔上张望,寻找陈腐平庸的琐屑枝节,以便使它们接近诗中的东西,他是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贵族们典雅生活,他是听信诗的招唤,沿着现实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说:
骇人的夜晚,
模糊的恐惧压迫着我,
我的心,
像揉皱的一片纸。
针对波德莱尔的语言精神,克洛代尔说,他把拉辛的风格同第二帝国的新闻记者的风格融为一体。在城市的游荡中,出场的地方往往是他诗的战略中心。他的诗对最平庸,最被视为禁忌的词毫不鄙弃,这一切暴露了波德莱尔幕后的那只手。
他诗的技巧,是组织语言暴动的技巧。
(二)
波德莱尔某些诗中似乎让人感到“商品灵魂”的存在,这成就了“灵魂世界”的移情特征。它在不同消费者身上产生一瞬间的占有幻觉,诗人在其中不仅仅是观察的角色,而且享受着既保持个性,又充当他认为其中某个合适的角色。在人群里,在夜晚的大街上、咖啡馆、游乐场以及商品大市场游荡。对他个人来说,一切都是敞开的,如果某些地方对他关闭,那是因为在他看来,那些地方是不值得审视的,而他去过的地方,构成了他诗歌的现代性。
有时他走进一个又一个商店,不问货价,也不说话,只是用茫然个眼光凝视着商品。他的诗《人群》字里行间,委婉地提到“恋物症”。波德莱尔敏感的天性在此产生了共鸣——冷漠的商品与诗人的幻想产生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不仅是心理上的,也是语言上的。当他谈到“大城市的宗教般的陶醉”状态时,商品可能就是状态的主体,商品的移情影射出灵魂的卖淫。当妓女为自己争取的爱正是这种博爱。她们弄清了自己与商品之间的奇妙关系,在露天市场,夜晚的大街和人群密集的地方张望,寻找中意的顾客,到手了就带着他们一起游逛,选择自己注目已久的物品。如波德莱尔的诗《黄昏》:
透过被风摇动的路灯微光
卖淫的各条街巷里大显伸手
象蚁群一样向四面打开出口
如同偷袭敌人的队伍。
(三)
人群在城市里游动,触动了波德莱尔的神经,在表面上他不是四处张望,也不是整天混在人群里,寻求一个庇护所。有时候他像一个冷静旁观者,看着不同的人从他面前走过,不同阶层的人,在不同地方来往。城市的工人、流浪汉、游手好闲的人、酒鬼、船手、妓女和密谋家等,他们的游动给国家带来了不安静,他们大摇大摆地干着自己喜欢干的事。但相互间冷漠、隔阂甚至怀有敌意,好像他们是一群互不相干的人。波德莱尔喜欢直接揭示他看到事物。他隐匿其中,不露声色密谋组织分布他的词语,像军官在战场上分布他的士兵一样,争取每个词语在他诗歌的现实中派上用场,并发挥出最大的力量。他津津乐道于这些,他说,这是他拿手好戏。他的同时代一位诗人曾说他如何敏锐、清晰地再现明确的事物,也知道以必要的手段再现朦胧暗淡的事物。对波德莱尔而言,城市街头的广告、路灯,商店和流动的人群是作为沉思的对象进入诗歌的。他将自己的命运融合到他那个变革的、动荡不安的时代。都市的文明,流通的商品和深处的人群,给他的思想提供了活动的余地(或许是他对此有过痛心的体验),诗人不但不回避“人群”这个“幽灵”,相反他对此一直着迷。有些时候他和他们一起无聊的,乏味的,无目的游荡,并凭借他的观察和捕捉瞬间事物的能力对此加以深刻的揭示。如他的诗《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
大街在我们的周围震耳欲聋喧嚷,
走过一位穿重孝、显示严峻的哀愁,
瘦长而苗条的妇女,用一只美手,
摇摇地撩起她那饰着花边的裙子。
(四)
波德莱尔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力行地进入那个时代的生活,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发现现实中稍纵即逝的美。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城市变得像玻璃一样易碎而透明,他正是从这易碎的碎片的反光里看到了令他着迷的东西。他津津乐道地操着自己的行当,并暗藏着把这些东西揭示出来的隐秘愿望。他在四处游荡中,为他的“恶之花”获得战利品。当时的巴黎是脆弱而敏感的,它被一些浮光掠影或象征性的事物包围着,并一天天走向衰老。尽管他有些诗是以现实生活为材料,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断了气的生活,一种死或即将垂死的东西,如同他同时代的一位诗人写到:
唉,博学多才的医生
技艺高超的大夫
为什么不把我们也治一治
像看待一位垂死的病人。
城市的女同性恋者,茫然的病人,流浪汉和业余侦探,这构成了波尔莱尔作品的现代性,但他在他那个时代是不自觉的,他并不知道他诗歌的触角已经触及到现代主义。如他并没有把同性恋看成是一种社会问题,他对它没有表露态度,但他在现代主义的构架中为它留出了位置。
恶之花,是一朵被浪漫主义大面积包围下,在一小块现代主义土地上开出的花。
(五)
在晚年,波德莱尔已经不能经常像个漫游者那样在巴黎的街头走动了。他的债主追着他,他的疾病常常发作,他同女房东时常争吵,他常在半夜里惊恐,吼叫。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外地,他的一生都在不安宁中度过的。他知道,在这个冷酷的社会里,到处窜动着警察、政客、色情狂、资产阶级和流氓无产者,而对这微妙的生活中出现千姿百态的人物的观察,甚至像个业余侦探尾随其后,他把他看到这些事物带入他的诗歌,使他的诗歌有明显的现代主义倾向,这种倾向的先锋性,几乎是不自觉地冲击了当时法国委顿的、疲软的、糜烂的和自欺欺人的浪漫主义文学。
他不是那个时代的“局外人”,他游荡在他的社会里,找到了“社会渣滓”,并从这种“渣滓”中繁衍出未来的英雄主义,这些人的精神现实和生活方式奠基了他辉煌的文学大厦。他在首都的街道上,每日拾起被人扔掉,丢失,鄙弃或踩在脚下碾碎的东西,然后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并仔细地审视,像审视一部“编年史”,他以敏锐的洞察力和锐利的目光对此进行取舍。在漫长而幽暗的时光里精心地编织着他的“恶之花”
去做妓女的情人
都很幸福,舒适,满意
我以为“恶之花”不是“病态之花”;不是“忧郁之花”;不是“痛苦之花”;不是“腐朽之花”;更不是“罪恶之花”,而是一朵遗弃在社会下层,在人群里,在霓虹灯下,在玻璃城市,在黑暗里,在废墟上,不被人注目,生命行将消失之花,被波德莱尔一一拾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诗歌里,从而获得了存在的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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