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从文字来到我手上》测听诗人梁晓明 (郑文斌)

[英子]

自从文字来到我手上
梁晓明

自从文字来到手上
我有过什么乐趣？
在天空寻找太阳的消息
好像一只燕子的尾巴
我带着春天和下雨的眼睛
来到世界上
有过什么乐趣？
花朵开放在我的头上
好像一只南瓜的歌
在人类相聚的桌子上
我看到黄昏被蚂蚁
互相残杀
生命的香蕉被手指习惯地往下剥皮
所有的柏油路都通向厨房
那唯一的月亮
恰好是昨晚升起的爱情
带着四只口袋的美好感情
孤零零一个人
我来到地球上
被门槛拒绝
有过什么乐趣？
和青草一起在风中狂舞
与树皮一起向星星吹琴
越来越狭小的天井中间
独自捧着一册书
读到拉丁美洲正在政变
锃亮一排黑色皮靴
踏在阳光踏过的宽阔大街上
眼中不自觉
掛起一滴泪
在整个时间翻飞的手掌上
我有过什么乐趣？

梁晓明是我十分尊敬的优秀诗人之一。我之所以尊敬他，原因有二：一，当他以一个昂首高歌的形象出现在中国诗坛时，他就具有了同时代许多名诗人不能具有的显著突出的个人独创性；二，当年我从湖南家乡来到杭州商学院读书，是他一举将我从古典主义书写中，彻底扎入90年代初方兴未艾的现代主义写作之中。虽然后来经过近20年努力，我自己也已基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歌立场和相对较完整、强大的诗歌个性，但我在诗歌上对晓明一直心存感激，虽然已不再以老师相称，我也从其他中外优秀诗人身上广泛受益，但丝毫不减我对他诗歌成就的诚挚敬意。你可以说我对他的评论不可能是完全无私的，但我敢向你保证，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诗坛将越来越突显梁晓明对于中国诗歌的重要贡献和独特意义。
由于时间精力有限，我不打算笼统或诗歌深究式地批评晓明的全部诗作，也根本不会去探求他的现实生活对于他诗歌形成的价值和意义。因为在我看来，这种脱离文本本身来评论诗歌的批评，更多地只能是又一本小型的诗歌传记，而非严肃的真正意义上的诗歌批评。我也不打算以一个非常短小的篇幅来全面论述晓明已经取得的全部成就和他在当代中国诗歌中应当占据的地位，因为我很清楚，这绝非明智之举。本次我决意只从诗歌艺术的本质，即一个优秀诗人必然具备的一个独特的诗歌声音，来展开对晓明独特性的CT。我将严格遵循文本批评准则，只选择晓明众多优秀诗歌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首诗作—《自从文字来到我手上》展开精评。最终以一叶知秋的方式，引导读者探索晓明清澈辽阔的诗歌世界。
让我们从本诗的标题入手来开始一次愉快的精神之旅吧。“自从文字来到手上”，首先标题就吸引我，这不是对主题的概括，也不是总结或归纳性的语言，它既不是口语，但也根本不是书面语言，它是以生动活泼的口语形式说出的内涵丰富饱满的书面语言。如果我们再大面积阅读晓明的其他诗歌，就会发现他诗歌语言的这一特点。即他的语言本质上是生活的，民间的，反书面世界和反官方语言的。他的语言表明江浙一带物宝天华的尘世是他卓越诗歌的根本来源。因此，他的语言不可能是复杂的，结构不可能是英文复句那样复合又复杂的，他的句式必定是直接的，而且每一句基本上是简短的，语法上是简洁的。但另一方面，他的诗歌语言根源中的口语化源泉，还决定了他的诗歌语言具有简单中的复杂性这一处理复杂主题，尤其是非日常主题和思考性主题时的基本特征。因此他总的语言特征是直接但并不真的简单，直接诉诸感性但却包含理性思考，内涵容量大但语言本身却明白无误，用的是民间口头的语气，说出的词句却带着书面语言难得的凝炼的优势。因此，要点不烦，单刀直入，从高处直接切入成了他诗歌语言的标志性特征之一。
以首句“自从文字来到手上”为例来深入剖析，我们将能很好地感受到以上所述特征。“自从文字来到手上”，从语法上来讲，完全符合汉语语法规范标准，这是它的第一个特点。但在规范而简单的语法结构之中，却蕴藏着诗意浓郁、内涵丰富准确的第二个基本特征。“自从文字来到手上”可以分析的地方很多，首先从技巧上分析。“自从文字来到手上”其实是“自从以文字为载体的诗歌来到我写作诗歌的手上”的精减版表达，我本人在读此句时会不自学地在“手上”二字前加上一个“我”字，但原文却很干练而明智地连这个多余的字也全部省略，仔细思考，“我” 字的确完全可以而且应该省略，但“自从文字来到手上”这整句中却没有一个字可以再省略！因此，我们又可以从分析中得出晓明诗歌语言的另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语言象金石或金玉般的干净，在晓明兄所有真正的好诗中，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他的诗歌语言永远是这样地简洁明了、纯粹而干净！
我们就此句再往下深入里分析。正如我在前面所提示，此句虽然简简单单只有八字，但却直接而深刻地说明了一个诗人一生的基本状态和与世界的必然遭遇。请看它所揭示的语言、诗歌、诗人的心灵、四肢、空旷而神秘的外部世界这五者微妙精确但用学术语言怎么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澈、透彻关系。如果我们硬要用贫乏、平庸、机械、分解的技术语言或挂一漏万的哲学、逻辑理论语言来翻译该句诗已明澈无比地展现在诗人和读者眼前心中的复杂关系，我们将发现我们永远只能无限地接近却无法完全抵达它所能如此精确而深刻表达的世界内在关系。
就我个人而言，我能够十分强烈而清晰地感觉到，它向我揭示了神秘的语言和文字与我作为诗人或平常人的手、大脑、心灵之间相互独立而又巧妙连接但仍相互独立的神秘甚至陌生关系：文字与书始终是两个相互区分的实在的实体，但它们却如此自然而然地在诗人的手中相遇，这次相遇与其说是文字、语言与诗人在当下的相遇，勿宁说是文字所引发的广阔甚至空旷的世界与宇宙中心领神会的诗人在刹那间完全融合式地连接。我仿佛看到一只手在空旷的时空当中，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依托、没有任何期待与情绪地伸起，而文字则一队队无声无息、宛如夜空群星滑入银河般地进入这只手开放而深邃的领地，诗意的产生源源不绝。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重述其含义的语言已经是死了的没有生气和活力的工具化语言，整个描述与表达过程完全而不可抗拒地失去了哪怕最后一点点生动活泼的诗意或诗性。如此说来，就可以到达我的分析所能到达的最四个结论：晓明看以极其平凡简洁、单刀直入的诗歌语言原来是如此地不可置换、精确、传神与珍贵。想想看，真正随口说出这样一句寓本质洞察与直觉思考的生命体察于一句诗中，需要什么样的语言天才和多么精确的诗歌发声器，我们就能会立即对能写出如此美妙的诗句的诗人不禁肃然起敬：这根本不是语文上的造句，而是一股灵气贯通了一件不由自主的精妙乐器！
然后我们一起往下读几句，初步体会一下晓明诗中所蕴含的其他美学特征。为了能够让大家较好地品味到一些东西，我们一起来重读一下本诗前七句：

自从文字来到手上
我有过什么乐趣？
在天空寻找太阳的消息
好像一只燕子的尾巴
我带着春天和下雨的眼睛
来到世界上
有过什么乐趣？

此时你可能正在默读这表面浅显易懂而且没有任何一个生僻字眼的七行诗句，如果你足够敏感（其实只要你具备一个诗人或诗歌读者正常的感受能力即可），那么，随着你心中默读文字，一个清晰、高亢、响亮，以至于响彻云霄的金属质声音在你心中同时响起，它仿佛一架金玉制成的钢琴，以高昂的情绪和高亢的音调，激情洋溢但并不抓狂，而是理智感性饱满地演奏出来的令人精神为之一震的灵魂出窍的声音！它的音高几乎已达到头骨中那个俗称天灵盖的顶点，而且它一出来就定位在此，而且自始至终从不动摇更连想都没有想过要降低一下自己崇高的定位！
它使我想起西方教堂礼拜时神圣庄严的唱诗班，是的，它所发出的音线集中、刚劲、穿透苍穹而并不尖锐的男高音，让我诵读的心灵一下子从平凡污浊的尘世跳入了天空和大地般无穷广阔的纯净，是的，是跳入，是突然的提升和即时的引领，而不是需要时间进入的爬或者更快一点的飞。而且它如此纯洁，如此坚定，如此响亮，如此穿透心灵，却毫无一点基督教或佛教所依托的宗教性。它向我宣示一个我们每一个平时熟悉又陌生的事物—它向我们坚定不移地诉说的事物是“独立的人”！一个人类个体的纯洁、纯粹代表的升华了的精神完整而独立的个人。而且这个高音是一个不老的青年男人的声音，它没有任何软弱或肤浅的哀伤与柔情。它仿佛跳入了天空，俯瞰着宇宙和人世的不完美，随手就挥洒出万千金属质地的流水行云。这样一种可贵的纯银般的高亢激昂的声音，完全是一种目空一切的，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在第一次歌唱时的饱含激情，却又内含欢乐和好奇的神之人子的声音，它于所有渴望灵魂起飞的人们，均具有魔幻般神奇而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如上所述，它不是干预，而是将读者直接提升上高空，然后再加以不留痕迹地引领。
应当承认，晓明诗中这种清晰得连一个诗歌聋子也能马上分辩出来的音高和音调，在我初次接触他的诗歌时就征服了我，但当时我只是强烈地感觉到，但说不清楚它是什么东西。当时它对于我是一种光明，一种阳光，一种坚决，一种坚定，一种敞开，一种高飞，一种透彻，一种直率，一种真诚的真实，是一种让你的心灵和人生不断往上提气的东西。只有到我自己逐渐获得了对于诗歌的本质性认知，我才明了，这就是隐藏在一个优秀诗人身体和灵魂深处类似本能的诗歌个性和能力的原始基因，这就是一个优秀诗人所以成长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受精卵，这就是一个诗人可能成就的源头和局限性的边界性的东西，这就是一个优秀诗人之所以成其为诗人中和诗歌中的“这一个”他的独创性！
接下来，我们一起再来看看本诗中所展现的诗歌内在的音乐属性。通读整首诗，我们会发现，全诗基本上是一种高昂的朗诵调，它不是在演讲，它面对芸芸众生的听众，却仿佛完全目中无人，似乎它无须向任何群众宣讲，但又的确是在向他从高空所俯瞰的地上的群众宣叙，这是一个奇怪的姿态，却又绝对不是高傲，而只是天生地天然地伫立于高天层云，以犀利之眼和锋利之语言之势向外向下吐露心中滑动滚落的诗之珠玑。他的形象始终是让人向上、让人振奋甚至振翅的阳光形象。但他又并非真正的斗士，他只是一个魔法般说出预言式真理的诗歌智者，但他的智慧又让人找不到理论，而完全地只通向语言和情感所带来的充沛的感性。因此，无论他写的什么题材，颂歌其实才是他的体裁和诗性音乐的归宿。就连他的爱情诗，也多少透露着颂歌音乐这样一种磊落光明的性格、质地的信息。
如果说中国优秀诗人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诗性声音，那么，我个人倾向于用“金玉”所发出的这样一种音高、音色、音质来比拟晓明作为诗人的声音。这一独特的声音不全部是金，因为全金过于生硬，它也不是全玉，全玉于清脆而且多少有点偏温润柔软，这一声音是金中之玉，玉中之金，如金之玉，如玉之金，是金玉两者美好的特质合二为一。毫不夸张地说，在我个人苛刻的诗歌阅读中，梁晓明这一中国当代汉语唱诗班中坚定不移、光明磊落的首席男高音的声音，和其他少数几个重要的独创性声音，启发着我，激励着我，在当代汉语诗歌中以满怀的自信找准自己唯一精准的诗性声音。基于此，请允许我再一次以诗歌的名义，向优秀诗人梁晓明先生公开致敬。
我坚定地相信，诗人梁晓明“自从文字来到手上”，“带着四只口袋的美好感情”他将不再“孤零零一个人”，诗歌中的他来到地球上，也将不再“被门槛拒绝”，他将不再追问自己因为写诗而拥“有过什么乐趣？”“在整个时间翻飞的手掌上”，他已并将乐趣无穷，因为他的肉体已因诗歌一次次化为响遏行云的金玉性质的诗歌钢琴。

2009年11月6日星期五草于广州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