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验诗歌的筛子—隔代阅读论纪弦 (郑文斌)

[英子]

记得诗人黄灿然曾在一篇评论中说到每隔十年诗歌会自动做一次淘汰和筛选，当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对自己的写作坚定了信心。它提示所有诗人从一个诗歌的勤奋的阅读者和学习者、赏析者，转而变为一个诗歌的批评者、评判者和选择者，这样一种身份转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确实，对于任何一个有写作志向和终生抱负的诗人来说，他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必须毫不退缩地一直直面如下这样一些关键性的选择：
1，他如何从被动地接纳他人包括权威人物所标榜的经典诗人和经典诗歌，转变为形成自己个人独立的美学评判标准，在时间和机遇还允许他大有作为的时候，形成一种很重要的可以自己主动批判和选择的诗歌批评能力；这是一个诗人成长必须突破的第一个重要关口；过不了则永远只是他人的影子和复制品而已，既形不成不一流的鉴赏品味，也不可能培养出他个人创造力的坚实诗学基础—一个好诗人所必需的传统，于他而言只是一堆混乱或狭窄的废纸，而无法形成一个清晰可依托的精神序列；
2，他如何象艾略特所论述过的那样，在众多诗人当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之间形成一种创造性的契合，从而真正形成自己相对独立甚至完全独立的诗歌个性，进而成功跻身于已然存在的诗人队列之中，以个人全部的天才和努力，完成自己所传承的诗歌脉络需要自己完成的历史性发展使命，最终成功地进入代表人类文明成就之一的诗歌心灵史，实现自己和作品在后续时代凭借真正高扬的艺术人价值而自然而然被经典化的目标；
3，它其实已包含在第二个问题当中，但却是更大、更艰难的考验，即一个已经在诗歌国度中初步确认了自我的诗人，如何由起步到前行到攀登到飞行，最终实现自己在诗歌国度定位的选择，这中间的巨大落差犹如原始森林中一粒种子与一棵参天大树之间的距离，遥远而充满风险和痛楚；应该说，事实证明，很少有优秀的种子能够顺利走完全程，成长为一棵巨木；更多的种子不是被意外摧毁，就是被热带雨林中激烈但公平的生存竞争所扼制，无法完全自我实现，只能屈尊沦为小树甚至灌木；显然，一个诗人敏感地找到自己的定位只是诗人登山运动在山脚下的起点和开始，而要真正爬完全山、登上喜玛拉雅山顶，则既靠天赋，又要靠努力和运气。
一个诗人要成长成为优秀诗人进而成长成为伟大诗人，这些考验似乎都是必经之地。当然，天才型诗人除外，但问题是天才型诗人往往最多只能成为一个优秀诗人，而无法抵达伟大境界，这已是尽人皆知的诗歌事实。但天才型诗人并非全部无法达到伟大诗人的成就，关键在于天才诗人是否能够象我在上面分析的那样，通过追溯、建立和确认自己的诗歌传统，以自己的天才为基础，成功超越自己天才的某种局限，自觉或不自觉地于写作实践中扩张了自己的天性，扩大和加深了自己的诗歌修养，从而成功突破了自己个人天才的局限，最终迈向了博大精深的伟大之境。以我个人观点，普希金和兰波都是天才型诗人，但普希金是伟大诗人，而兰波只是堪称优秀而已。这种分野看似诗神或虚假的所谓“时代”（我最早也听信时代造就诗人这一错误说法，现在我知道了任何类型的时代都可以产生好诗人；因此，有机会我要详细论述一个独树一帜的诗歌观点：诗歌成就与时代毫无关系）的选择，其实更多的却冥冥之中仍然是由诗人自己个人选择所决定，只是许多诗人只顾埋头写诗，未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而已。
在所有这些考验面前，那些艺术上的成功诗人是如何过关斩将，成功抵达自己目标的呢？尤其是他们是如何形成自己的美学倾向，建立起自己的诗学传统序列的呢？这些问题是相当复杂的问题，只有经过多个个案式的并行研究之后再进行比较研究并进行聚类分析，才能较好地得到清晰可信的梳理。但可惜这样的工作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非职业诗歌史研究者所能支付得起。尽管如此，诗人们仍有其他方法来获得描述、框定、解决这些问题的途径。主要的方法之一就是依托个人成长经验，对以上问题进行基于经验和领悟的定性分析。
关于以上几大问题，可以深入研究探讨的东西很多。限于年龄和水平，其中的许多机枢我坦陈自己不敢多谈，但在如何形成自己的独立个性并不断延展方面，我感觉自己还是可以有自信，为许多诗歌同道提供某些富有价值的基于切身体会和成长经验的诗学观点。隔代阅读即是我这次要与大家分享的主要诗学观点。
在我们的诗歌学习实践活动中，正如上面灿然所提到的，似乎每隔十年诗歌界就会自动对所有诗人们进行一次筛选。这种基于时间的筛选无疑是残酷无情而又无比仁慈的，对于所有热爱诗歌的诗人来说，它的筛选是无情的；对于诗人当中的优秀者和诗歌艺术本身而言，它又是最仁慈的，因为它无视前一个小年代的时代干扰和美学潮流，坚定不移地只选择留下那些真正有价值和一流的诗歌作者。如果十年没有完成它想要完成的任务，那么它将在下一个十年继续其甄别与挑选，直至大浪淘沙，金子与沙砾彻底分离，诗歌和诗人在文化历史当中的谱系得到又一次清理和完善。毫无疑问，每一个时代总有一些遗漏甚至误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错误会日益减少，留下的数量越来越少，但质量却急剧上升，堪称经典。
因此，从这样一种文化发展的历史淘汰机制和演进规律中，我个人获得了两个重要启示：一是阅读经典著作的重要性；二是认识到与流俗所主张的恰恰相反，诗歌与时代之间没有简单的对应关系，它们有密切关系，但绝非简单关系，一流诗歌不仅不是当时时代所最崇尚的，而且往往是对严重局限于时代需求所急需和呼唤的时代价值的反驳和否定，真正一流的诗歌恰恰是超越时代，直接抵达人类社会生活和思想灵魂的基本共性的。它诚然离不开时代的背景和哺育，但它超越时代方可进入下一个时代的价值体系，否则将同样热烈地生于并死于本时代，仅此而已。因此，凡是对自我有确信的优秀诗人，均应该着眼于时代之下更深层次的东西，而不能完全受制于时代的框架，亦不能过于看重自己在本时代的名声，通过自己扎实沉潜、触及永恒性的艺术创作，坚如磐石、不可动摇地树立起可贵的艺术信心。中国当代最顶尖的优秀诗人之一，多多个人的经历说明了这一规律。
第二点启示也很好地揭示了为什么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甚嚣尘上、名倾一时的许多著名诗人，但时过境迁，却显得价值日低甚至变得毫无价值，其原因到底何在。原因很简单，简单、粗糙、表面、肤浅地呼应时代的召唤，固然能够产生时代的响应和运动，但却缺乏深度、力度和基础，因而缺乏真正的思想、艺术、形式上的本质的深刻性和诚挚性，最终沦为时代的另一种似乎脱离了政治图解的另类政治图解，反而在艺术上变成了伟大艺术面前的低能儿—它的呼号音量很大，但可惜穿透力很低，传播半径仅限于时代圆规中的五十米。这证明了好的一流的和伟大的诗歌是某种产生于时代但又超越于时代的诗歌，因此，诗人如何处理好自己、自己的艺术与时代需求的关系，成为诗人成长中的重大关键问题。事实上，我们很难想象如果杜甫、但丁、莎士比亚也简单地响应时代召唤而放弃了他们通过观察、批判时代而获得的永恒性母题思考，他们是否还能取得伟大成就，获得我们至今不减的推崇尊敬。而杜甫本身由唐代普通诗人逐渐突显成为宋代标榜的诗歌宗师这一戏剧过程，也印证了艺术与时代之间不对等的复杂选择关系。
第一点启示许多人都已有过类似表述但从未进行过细分研究。大体上来讲，经典阅读其实可以细分为以下三种：历史经典阅读；隔代经典阅读；当代经典阅读。隔代经典阅读和当代经典阅读的提法为我首创。在我看来，以上三种阅读集成同构，才能真正构成完整有效的经典阅读。在这三种阅读中，隔代阅读和当代阅读的作用常常为人所忽视。而真实的情况是：古人已远，时代距离过远，文字艺术风格演变间隔过大，好是好，可建立为基础，但借鉴意义和启发意义有限；而隔代诗人则离我们不远不近，距离恰好，上下传承，正当时候，用于研习借鉴发挥最合适不过；当代诗人则向我们显示其他诗人面对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具体困境他们处理现实和艺术突围的最新策略、机制如何，亦能给我们提供当下及时可见的参照，不失为创新所需的观察之一种。就我个人而言，这三种经典阅读对我几乎起到了同等重要的塑形作用。
而在经典阅读上，事实上又可从另一角度细分为另外三种：全面泛读；类型精读；借镜必读。原则上，如果条件允许，一个诗人必须尽可能全面地阅读所有经典诗人及其作品，是为全面泛读；然后一个诗人应当形成自己的经典阅读偏好，建立起自己的阅读经典群或圈，聚集进行反复精心阅读，是为类型精读；最后，一个诗人还不能完全只钻在适合自己天性这一两类经典著作之中，而应有意识地以一定频率和时间关注自己所“厌恶”的其他经典著作，一方面是为要扩展自己天性，另一方面是帮助自己更深刻地了解自身的局限性，并对其他经典著作中的宝贵因素保持敏感和吸收的可能。只有这样层层递进，历史经典阅读，隔代经典阅读，当代经典阅读，才能起到它们应有的建设性作用，全益于一个成长中的诗人完整艺术个性的发现、调整、确认与坚守。就我个人而言，经常就在三加三的阅读方式中轮番做“体育运动”，自我感觉收获颇多，乐趣无穷。
在我有限的成长过程中，对我产生过决定性影响的阅读方式是隔代阅读，阅读对象无论中外。朦胧诗各主将自不待言，英语文化和汉语文化中20世纪的重要诗人均不同程度地对我写作产生过或大或小、或显或隐的推动作用。这一过程并非割裂的，并非以前读了现在就不用读了，而且需要定期地反复回来一次次重读，这一阅读势必也将延续到今后。因此，我想再花点时间重点来谈谈司代阅读的重要价值。
对我产生过重要影响的隔代诗人太多，无法一一叙述。但今天我仍要怀着一如当初初次惊喜阅读其卓越诗作的狂喜与感激之情，重述一下我对台湾诗人纪弦先生的隔代阅读之深刻感受。
我于80年代末90年代通过图书馆资料初次接触到纪弦的现代诗。读完之后，我深深为纪诗中所隐藏的巨大而强硬的对抗命运的钢筋般的生命黑暗力量所折服，反复阅读多次，并将他的六首诗抄录于自己个人的诗歌笔记本，它们分别是《狼》、《散步》、《飞的意志》、《6与7》、《海滨》和《夜》诗。我至今认为，这六首诗是纪弦所有诗歌作品最优秀的六首杰作，它们当时对我的精神产生的内在震撼和至今绵绵不绝的精神风骨的影响难以言述，可以说，正是对他而不是对中国朦胧诗领袖们的阅读奠定了我作为诗人郑文斌的诗歌精神中最本质的精神特质，即：我更关心的核心不是时代本身的状态，而是人在时代状况和背景之中生命的本质的坚持；我批判，但我更多地是用一种倔强的独自坚持的正面价值，来与时代进行高亢强硬的辩解，并以一个沉着冷静、言语精简、稳固得坚如般石的无畏斗士的诗歌形象出现在我所有公共、私人题材的诗歌作品之中。我敏感地认识到，纪诗中所表达的愤怒和孤独，是一种更为有力和普遍与长久的人类本性中的愤怒、孤独，吸收它远远比吸收大陆诗学中偏宏大主题或情感喷发式的浪漫品质来得更为坚韧、隐忍、有力和坚实。从此，这一观点，就成了我对诗歌之所以强大有力的最基本的核心认识。掌握了我的这一观点，就能够很好地解读我所有的诗歌行为和诗歌作品中隐藏的质朴凶猛的生命冲动。
除了以上所述的原因，我还有以下几条理由拿纪弦来做隔代阅读的特别例证。第一，我自始至终到现在这一刻从未与他本人有所任何接触，连怕连一封邮件一个字的交往也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他扯上什么交流。隔着台湾海峡和两岸冰冷的政治、文化大墙于湖南省某县城和大陆其他反复阅读他的作品，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纯粹诗歌上的接触，但他却如此深刻地触动并影响了我内在灵魂的形成和诗人气质的稳固。
第二，我并非全盘接受纪弦的诗。我之所以只选出这六首诗，是因为我认为他其他的诗均可取代，即不是唯一的，不具备唯一性，即不是真正一流的诗作，前期中期其他诗作中均带有一种柔软的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低一层次的情调性的美学特征，就是已故诗人海子在生前要给中国诗人一记耳光中所说的他深恶痛绝的那种“中国情调”，诗歌不是情调，更不是美，一流诗歌是血，是生命和永恒流动的精神！而他深深影响过我的这六首诗，恰恰就是有血性、有骨头、有眼睛鼻子甚至多少带点黑暗气质地凶狠地对着世界发声的生命之诗，因此我高度赞扬他这个诗人！反过来说，一个诗人能有这六首一流诗作，一生已经足够。我个人的观点可能极端了些，但我这样说，恰恰是出于我对纪弦所能达到的成就的珍视。
要具体展开每一首诗所蕴含的艺术启发和思想成就，需要另一个更大的篇幅方能完成这一任务。限于时间，我打算将此一工作留待日后一一论述。我已将纪诗六首全部收录于文后，读者可参阅后，印证我对他作品进行隔代阅读的准确性或误读程度。谢谢诸君，就此打住。

郑文斌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七日草于广州

附件：台湾诗人纪弦代表作诗六首

A、狼之独步


我乃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
不是先知，没有半个字的叹息。
而恒以数声凄厉已极之长嗥
摇撼彼空无一物之天地，
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
并刮起凉风飒飒的，飒飒飒飒的：
这就是一种过瘾。

B、在地球上散步


在地球上散步，
独自踽踽地，
我扬起了我的黑手杖，
并把它沉重地点在
坚而冷了的地壳上，
让那边栖息着的人们
可以听见一声微响，
因而感知了我的存在

C、飞的意志


一种飞的意志永远支配着我。我想飞！于是我长了
翅膀，我试着鼓动我的双翼，觉得它们的性能极强，
虽大鹏，鸿鹄，鹰隼，也不可同日而语。自信我的
速度，高度，和持久力，不仅是超越凡诸鸟类，抑
且是凌驾各种飞机。凭着这对翅膀，不飞则已，要
飞，起码是一飞冲天，二十四小时周游太阳系，啊，
多好，飞吧！哦，再见，丑陋的世界，

但是，我展开的双翼，刚刚使劲一扑，扑了一点点，
两足离开地面还不到半公尺的光景，就整个的跌下
来了。而且，多惨，连所谓强有力的翅膀也从此折
断了。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不知道。而我
知道的是，现在，我清楚地看见了：就在那边，站
着的，那家伙，名叫“现实”，他手里拿着一杆猎
枪，无声地狞笑着。

D、6与7


拿着手杖7.
咬着烟斗6.

数字7是具备了手杖的形态的。
数字6是具备了烟斗的形态的。
于是我来了。

手杖7+烟斗6=13之我。
一个诗人。一个天才。
一个天才中之天才。
一个最最不幸的数字！
唔，一个悲剧。
悲剧悲剧我来了。
于是你们鼓掌，你们喝彩。

E、海滨漫步

当那些至极恐怖的大风暴
一个接一个的来袭又远飏，
五月温煦的阳光下，
策杖作海滨之漫步。

忽觉这世界还算是美丽的，
还有不少的风景值得你欣赏，
虽然已不再有一整块
是可以入画可以写生的了。

除非这里剪一棵树，那里剪一座山，
再加上些房子、汽车和走路的人，
拼拼凑凑，剪剪贴帖，
来他个全新的构成派。

F、夜 记

夜半醒来抽支烟。
月光下，小个便，
不也蛮富有诗意的吗？
忽然哼起儿时的几句歌，
怪苍凉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
将会以一种退休之姿
出现了吧？然则F 调的披头
和G 调的小咪，还有，
那些孤挺，那些昙花，
总该早点儿为它们
作一番安排才好。

于是有一流星划过天空，
自东南东而西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