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忆旧

[汤颜]

　　卜大道书游记

　　博尔赫斯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有声音。一个终其一生读书、写书、呆在图书馆里面的人，发出声音可能并不是他的初衷。他做梦、冥想、神游，然后，像一个练习听写的小学生一样，把听到的东西记录下来，他不干预他要写的那些东西，他把写作的才能看着是一种馈赠——这种馈赠有时在恍惚之中，他觉得是来自莎士比亚。

　　一个读者最需要一双眼睛。但博尔赫斯五十多岁时就双目失明。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在这个年龄失明。他说，诗人就是把他经历的一切无论幸或者不幸都转化为诗歌。因此，失明也被他诗意化了：“因为我发现我是在逐渐失明……它像夏日的黄昏徐徐降临……我开始发现我被包围在没有文字的书籍之中。然后我朋友们的面孔消失了。然后我发现镜子里已空无一人。”

　　他对名声之类的东西完全无所谓。他赞同狄金森的话：发表并非一个作家命运或者生涯命运的一部分。他说：“我们写作，既不为少数人，也不为多数人，也不是为公众。我们以写作自愉，或者也为了使我们的朋友愉快。或者我们写作，也许是因为我们需要打发掉某些想法……我们出版一本书是为摆脱它，忘掉它。”在博尔赫斯家里，你找不到一本他自己的书。

　　他认为第一流的诗人一定会写出坏诗，因为“只有二流诗人才只写好诗”。没有坏诗，好诗就显现不出来。他推崇的诗人有很多，比如说但丁，比如说莎士比亚。但他最喜欢的诗人是弗罗斯特。“他能写出看似简单的诗歌，但你每一次读它们，你都会挖掘更深，发现许多盘曲的小径、许多不同的感受。”他直截了当宣布弗罗斯特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

　　他在接受这本书中的这些访谈时已经八十多岁了。因此他不止一次被问及死亡，谈到死亡。他把自杀看作是属于自己的一件强大的武器，但他并不主张使用。他把死亡视为伟大的拯救，因为死亡可以把他完全抹掉，彻底湮没。“我视不朽为一件可怕的事……我肯定我个人不会永垂不朽。我感到死亡将被证实为一种幸福。除了被遗忘、湮没，我们还能期待什么更好的事呢？我就是这样感受死亡的。”

　　他说过很多有意思的话。他说，人群是一种幻觉，它并不存在。他说，被人拒绝或者拒绝别人，支撑了我们一生。他说，我们会有片刻的快乐，永恒的快乐是无法想象的。他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一直身在中国。事实上，博尔赫斯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不一样。他一辈子没有读过报纸。他的世界在书本里。

　　很多人都喜欢杜尚的那本访谈录。但我想，博尔赫斯的这一本《八十忆旧》（作家出版社2004年4月出版）如果不是跟杜尚的那本一样有意思，就是更有意思。或者说，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