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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 向赫塔.穆勒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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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英子



加入时间: 2009/07/22
文章: 82

文章时间: 2009-10-13 周二, 上午3:53    标题: 王家新 向赫塔.穆勒致敬 引用回复

很久没有这样关注过诺贝尔文学奖了,去年的获奖作家克莱齐奥,我至今就连一个字也没有看。但这次不一样了,8号晚上吃过晚饭,一看表已是晚上8点,我就去里屋打开了电脑——因为按时差,这时候正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的秘书走出那栋大楼,向等待的媒体宣布消息的时刻。
我这样关注这个奖,也许和我一个月前还在斯德哥尔摩有关。到了那里,即使你不想这个奖,这个奖也“绕不开”。我们第一个去的古老市政厅,即是瑞典国王每年宴请获奖者的地方;到老城去闲逛时,路过一座楼的侧门口,李笠忽然停下来了“呶,这就是诺贝尔文学奖每年宣布的地方!”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则是我提出去看的,这不仅因为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每年都在那里举行,也因为我很想去看看它那著名的蓝色廊柱前的“俄耳甫斯在歌唱”群雕。甚至获奖者每年下榻的“宏大饭店” (Grand hotel)我们也去了,当然不是去下榻,而是到它那正面对着海湾和王宫的酒吧坐上一会儿(用李笠的话说“来了就要体验一下嘛”)。就在通向宏大饭店的桥上,在蓝蓝的鼓动下,李笠还清了清嗓子,用宏亮的瑞典语宣读了一通“颁奖辞”:什么“中国诗人某某某……”、什么“以深刻的绝望和毫不妥协的人道主义精神……”,听得大家前仰后合,腰都差点直不起来了。
那是在临回北京的头天晚上。那笑声,似乎仍悬在斯德哥尔摩灯火闪烁的海湾上空。
而网上的消息果然已出来了:“德国女作家赫塔•穆勒”(这一下,不知又让多少人傻了眼!)我当然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名字。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就给了她。在中新社首发的消息中,其获奖理由是“以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直,描写了失业人群的生活”,这怎么看上去好像和“金融危机”有关系似的?这肯定有问题。新华社上传的译文要好一点:“兼具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直,描写了一无所有、无所寄托者的境况”。然而,这也太模糊。是何种境况下的“无所寄托者” 呢?
好在有网友很快从诺贝尔文学奖网站上下载了原颁奖辞: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for 2009 is awarded to the German author Herta Müller who , with the concentration of poetry and the frankness of prose, depicts the landscape of the dispossessed。

看来最关键的正是最后一个词: dispossessed——原来是“被剥夺者、被驱逐者”!(那么,中国的媒体为什么没有这样译呢?)。这里的dispossessed,不仅指被剥夺了最基本生存条件的人们,甚至也不仅指被剥夺了作为人的尊严和权利的人们,它还指向了更多——看看从网上陆续传来的关于赫塔•穆勒及其作品的介绍吧。我愈发感到这个词的尖锐和份量了。
是的,就这么一个词,一下子击中了我。它也照亮了这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陌生女作家,甚至还照亮了我们自己长久以来所盲目忍受的一切!
也正是这样的颁奖辞,这样的“爆冷门”,使我“恢复了几分对老诺的敬意”(这是我后来给李笠信中的一句话)。一个举世瞩目的文学奖,如果它还想保有其品格、良知和眼光的话,就应该颁给这样的作家!就应该在一个权力世界,让人们再次听到那些被剥夺者的声音,听到那些被谎言、矫饰所掩盖,被历史的强暴快要 “碾在灰烬里”的声音……
“她都写了些什么呢?”刚做完手术、在桌椅间艰难挪动的妻子问道。我这样告诉了她穆勒作品中的一个细节:一个在齐奥塞斯库暴政统治下服装厂做工的女工,偷偷把小纸条放在来自意大利的男人的衣服里,打开一看,上面是“娶我吧。”我妻子一听,不再问了。她已明白了一切。我还向她引述了从李笠那里看到的这位逃亡作家的一句话:“我走的是一条死路。你不应看它通向哪里,而是看它从哪里开始!”
还说什么呢?我们都沉默不语了。在当今的所谓文学世界里,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这又是多么了不起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会获得它的反响的。就在诺奖公布的次日,我读到了李笠的《为赫塔•穆勒而写》:

很好,一个女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很好,用诗的凝练写小说
很好,用神经给苦难提供脸和皮肉
很好,说羊既是羊也是狼
很好,写用一只脚穿越世界,墙怎样挥泪杀人
很好,远离源头,做漂泊的主人
很好,指出“语言不是家,是所言之物”
很好,用黄金塑造伤口——奶,在窒息哭叫

这样的诗让我精神一振!这完全不同于国内那些左顾右盼的文人或自以为还在写“纯诗”的诗人。这样的写作,自由而又犀利,带着独到的思想和隐喻,更难得的是,带着切身的痛感!(在这一点上,已移居瑞典20余年的李笠,正如那位把自己的过去全部“打包”带在身上的穆勒)。我很快给李笠去了信,为他这样及时的反应叫好。他也很快回了信:“你还记得你们刚到时我们在罗马尼亚学院吃饭的那个晚上吗?去年秋天,穆勒也在那里朗诵,闪着一双策兰的眼睛。另外,哥特兰岛碰上的那个罗马尼亚诗人、小说家Mickel Cataresco,也是进入最后一轮的候选人。”
李笠信中所说的那个学院是罗马尼亚派驻斯德哥尔摩的文化机构,就处在王宫附近。那天正是Mickel Cataresco和李笠等诗人的朗诵专场,朗诵厅里挤得水泄不通,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原来如此,是冲着诺奖候选人来的!不过Mickel Cataresco为人却很内向、低调,说话和朗诵时甚至还带有几分羞涩。后来我们一起参加了瑞典哥特兰岛的国际诗歌节。关于他我知道他坐过牢。不过在交流时我们从未提及这一点。那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用来标榜的“资本”。那是一个人最深在的创伤。
至于李笠说的穆勒“闪着一双策兰的眼睛”,我真要感谢他这样的联想!实际上我自己一开始也在这样想了。的确,他们太相像,不仅在眼睛上,也在心灵上和经历上!他们都是处在罗马尼亚边缘地带的用德语写作的作家,都是恐怖暴政下的被剥夺者和逃亡者。用李笠的诗来说,都是“用神经给苦难提供脸和皮肉”的人。看看他们的照片吧,一切都写在那深渊似的眼睛上!(也许正是这恐惧、磨难和那“病态”似的敏感,使穆勒看上去像是“成了精”)。我甚至一开始就在想她是否也读了很多策兰的诗?我猜是的。从李笠诗的最后一句“用黄金塑造伤口——奶,在窒息哭叫”,我们听到的,分明是策兰“黑色牛奶”的反响!
当然,穆勒的获奖,不仅使我想到策兰。它使人们的眼光再次投向了中东欧,投向那片“具有特殊意义的历史空间”。用波兰诗人米沃什的话来说,那是“另一个欧洲”,是一个有着丰富多样的文化传统、而又饱受纳粹帝国和苏联帝国轮番凌辱、统治和镇压的土地,但是,那又是一片产生了像策兰、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昆德拉、凯尔泰斯这样一些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土地!正是因为他们,人性“在窒息之前发出了最后的呼喊”,人的尊严和价值、文明的光辉在一个最黑暗、残暴、愚昧的年代得以幸存……
而这一切仅仅属于过去,或与我们无关吗?不。打开这位讲德语的作家20年前从罗马尼亚带来的包裹,我想我们会发现我们自己的命运向我们敞开。还需要去问她是罗马尼亚人,或是德国人吗?不必了。正如另一位诺奖获得者、匈牙利犹太裔作家凯尔泰斯一再提醒的那样:在很多意义上,我们仍生活在“奥斯维辛”的诅咒之下。同样的,我们的灵魂也将一再经受那来自地狱之火的嘲讽、烤炙和鞭打。
据说在波兰格但斯克为纪念造船厂工人而竖立的纪念碑上,镌刻着米沃什这样的诗句:

你,对纯朴的人做了如此不堪的行为:
在目睹他的苦难后放声而笑,
不要自认无人知晓,
因为诗人已将其记牢。

这里的“你”指的是谁呢?仅仅指向的是暴君及其帮凶?不,它指向的也是我们每一个人!这样的诗句,让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面对自身。
这样的诗,也让我们不得不在今天这个时代重新定义文学。
没有对苦难的承担,没有良心的折磨,没有那发出声音的勇气,那我们还从事什么文学!
让我们向赫塔•穆勒致敬。

2009/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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