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问霜
加入时间: 2009/07/17 文章: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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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9-19 周六, 上午12:46 标题: “九叶”诗人郑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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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叶”诗人郑敏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过来开门,她身穿蓝色无袖上衣和深色褶裙,小心地走过空旷的客厅,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不解地问:“我一个老太太,有什么值得采访的呀?”之前在电话中她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她的记性不太好了,聊天时她好几次问记者叫什么是哪个报社的,得到答复后马上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好像问过了。”
89岁的郑敏是“九叶”诗人中的一叶,其余八叶均已凋落,去世最早的是穆旦,死于1977年,去年袁可嘉在纽约去世后,郑敏成为“九叶派”仅存的一位。她跟女儿和外孙住在一起,客厅一角放着她的先生童诗白的像框,像框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郑敏手写的一首诗《我们永远在一起》。她先生童诗白是著名电子学家,已于四年前过世。
聊到自身经历时,郑敏的记忆力非常清晰,语气从容沉缓:出身于留法知识分子家庭,中学时阅读大量文学作品,进入西南联大哲学系,开始写诗,并遇到几位对她很有影响的老师,四十年代末赴美留学,五十年代中期回国,先后在中科院文学所和北师大做研究及任教。这是那个时代留学知识分子的典型经历。
郑敏强调自己身上并无多少女性特质,她的诗也是重哲思、去女性化的。她那些受人瞩目的诗歌《金黄的稻束》、《寂寞》等都是写于四十年代,七十年代末以后她重新开始写诗,直到现在也未停笔,但在后来的诗里,过去那种沉静动人的光彩黯淡下来。她翻译过普拉斯、洛威尔等英美诗人的诗歌,译得都很漂亮,她和穆旦、袁可嘉、陈敬容都是一流的诗歌翻译家。
只要稍微停顿一会儿,郑敏就会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农村教育问题、中国文化问题上来,语气也变得激昂起来。她提到她家请的36岁的小时工,竟然不识字,“我觉得太惊讶了,我就不能理解,难道不能每个村子办一个小学吗?”另一方面,她认为现状不太可能改变。
傍晚时分,聊天结束,郑敏起身走进厨房,将中午剩下的饭菜加热,饭菜是小时工做好的。她把菜倒进锅里,打开火,把饭送进微波炉。她手脚麻利地准备着晚餐,偶尔会忘了锅铲搁在哪儿。
一
我本来姓王。王家在福州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外祖父是有名的词人,我母亲念过私塾,非常喜欢诗词。我父亲所有的朋友都是留法念理工科的,他们那时候出去是在清末民初,开始意识到中国的科技落后,所以他们都去念自然科学,没有人去念文科,回来后就是想要发展中国的科技,所以他们不会去做官。
我的生父很早就过世了。他有六个孩子,而且他身体非常不好,得的是肺结核。他病得非常重,躺在床上快死的时候,我得了脑膜炎,也快死了,几个月大。这时父亲的一个把兄弟,就是留法的同学来了,问小孩为什么扔在地上?没希望了,得脑膜炎了。父亲这个把兄弟就把我抱去医院治病,由他负责,等于给了我第二个生命。所以他做了我的干爹,他后来在国民政府做到很高的官。
我的病治好后,因为小孩太多,王家就把我过继给了郑家。我的养父是我生父的妹夫,养母不能生育,所以我就成了他们家的孩子了。我父亲对我非常好,他也是留法的,一点都没有歧视女孩子,他们从法国回来,脑子里头完全是自由平等那一套。他们那一代反抗封建比我们后来厉害得多,尤其他们是第一批跑到欧洲的,对封建文化非常痛恨。我父亲后来卖掉一座房子送我去美国念书,所以我觉得自己真是非常幸运的。
我父母对待我是完全像一个男孩子那样教育,一点都不鼓励我当旧式的小姐。我是在河南的一个矿山长大的,父亲是那儿的总工程师,对我用的是西方的教育方式,每天都是体育锻炼,爬山、游泳,我六岁就会游泳了。然后又找一个家庭教师来教汉语,开始认汉字,数学我是一塌糊涂。我母亲很喜欢做衣服,给我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
六岁时,我母亲带我到北京,让我在北京念小学,我父亲还留在矿山。我上的是一个教会小学,有一个很有名的教会中学叫贝满中学,我这个小学就是贝满中学的附小。念中学是在江苏省立女子中学,因为我父亲在南京工作。
念到初三的时候我的数学已经很危险了,代数把我吓坏了,幸亏到高中就念文科了。我从高中起看了好多翻译文学,把《世界文库》里英国著名文学作品差不多都看了,那时候美国的很少。那时整个新文学都出来了,所以我也看了不少新文学,鲁迅啊,周作人啊都看了。
二
到昆明上联大本来念的是国文系,但我觉得新文学的书我都看遍了,不想念国文了,古文我也不想念。犹豫了半天,我说我转哲学系吧。我真是走对了,一直到后来很晚,看到海德格尔说哲学是文学的近邻,我心想太对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句名言,可是我就主动去选哲学了,当时哲学是个非常冷的冷门,经济是最热的了。我学哲学是为了丰富我的思想。
当时哲学系有汤用彤、冯友兰、冯文潜和郑昕,这几个老师对我影响最大。汤用彤是教魏晋玄学的,冯友兰是教中国哲学的,冯文潜教西洋哲学史,郑昕教康德。这四个老师就整个把中西方哲学都教了。所以我后来到美国就去念文学了,因为我不能再念哲学,我也不想当一个哲学家,我还是要写诗。
在联大的时候我开始写诗,冯至对我的影响很大。我跟他的共同点就是我们念哲学,然后进入诗,在诗歌上我们的趣味很接近。他是一个绝对的学者,非常严谨的老师,说话很少,我好像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一句玩笑话;他的文章也是这样,没有一句是随随便便的,每一句都是非常严肃的问题。
我非常尊重冯至老师,可是无法跟他瞎聊,好像我一定要带点什么问题去请教他,否则不会到他那儿去串门。在联大的时候我们住得非常近,有相当一段时间我经常去找他,但每次去他那儿好像上课似的,你如果不提问题他绝对不说,尤其是生活琐事,与他无关的事。所以我后来也没有怎么去访问他,因为毕竟不能老一本正经地提诗歌的问题。
三
在美国七年,去的时候是坐船,从上海出发,要走二十几天,一路上非常好玩。当然要打工了,在布朗大学念英美文学只免学费,那我就在餐馆里洗碗,还穿过珠子。
我认识童诗白的时候,已经30岁了,准备转到他那个大学去念博士。那时候这些中国学生自己办食堂,他们派童诗白来接我去食堂吃饭。我们认识几个月就决定结婚了。本来我是预备在那儿念博士的,可是他已经念完了,要去纽约工作。我想回国教书硕士也够了,于是放弃念博士,跟他一起去纽约。
到纽约后,我就去找老师学音乐,学了两年的声乐。童诗白是学理工科的,可是他非常爱好音乐,会拉小提琴;虽然我念哲学,可是我觉得他的哲学是天生的,真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1955年回国,回国以后我在中科院文学研究所呆到1961年。主要是因为我在吃饭的时候,向我们的女书记提了一个问题,平常觉得她是特随和的一个人。我说我刚回来的时候,老是说苏联老大哥对我们影响很大,怎么现在都没提苏联老大哥了,她就微笑了一下,很神秘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就打报告去了。后来领导找我说你在国外住的时间太长了,我们这个文研所没有群众,你应该到群众多的地方去。意思就是想把我下放了,其实我已经插过队了。我心想,原来昨天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今天我就应该去接触群众。正好那时大学恢复英语课,因为之前有两年停了,所以很快就有人找我去教英语。然后就教书,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变化,到了现在。
刘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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