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民
加入时间: 2007/08/24 文章: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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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8-16 周日, 上午8:03 标题: 变乱之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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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暑假使得我蛰居乡下,集中精力思考一些问题,写出平时想写而无暇完成的文章,上篇《天使的倾斜》便是。针对其中的观点,有读者斯鹤来信说:“为什么我们身上的自然品德,比如善良、同情,是最为美好的东西,却有可能发展为一种暴力?”这个问题提得好!我在下面将进一步作答。读者书梦也来信,表达自己对于人性长久的思索与困惑:“人到底要成为什么?人的未来是什么?是在市场经济里一个个吃得胖胖的,在权力里养得大大的吗?”有这样悉心思考的读者,我们就可以将问题引向深入。
上半年想在心里一直要写的另一篇文章是关于诗人海子的。今年3月26日,是他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二十周年。这位早夭的年轻诗人不只是身后才成为传奇,而是当他在世时,就已经是一个小小的神话人物。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的“故事”:头天晚上他与所有的人一起酩酊大醉,第二天清晨当别人还在呼呼大睡时,他却已经投入狂热的写作。看来他是真热爱写作,而不是更加热爱喝酒。
我始终在想,是什么东西令海子如此激动人心?如此富有穿透力?仅仅从诗句上来说,海子并不是十分完善的,修辞也不是十分讲究,精美更是谈不上,但是他的力量不在这里。他清醒地意识到需要反对某种文人的雅兴,反对将诗歌当作逃避的途径,而是希望进入到某种更加深邃的精神领域中去,把握更为深刻的存在的秘密:“……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诗学·一份提纲》)
对生命和存在表示极大的关注,表明海子远非一个修辞学意义上的诗人,而是一位担当起某种哲学思考的诗人。他的思想是值得关注的,可以与当代其他优秀的思想者放在一起加以考虑。
二
与许多诗人一样,海子也喜欢想象飞行,向往辽阔、光明的天空,这样的句子令人倾倒:“大风刮过山岗/上面是无边的天空”。他尤其表达了对于“远方”的渴望,比如“远方的远”、“比远方更远”、“远在他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这些都是他独创的句式,脍炙人口。然而如果仅仅如此,海子不会像现在这样令人着迷。当他“眼睛里转动着精妙的疯狂”(莎士比亚如此形容诗人)在天地之间巡视时,他发现了另外一种东西。
那就是——当他想象在天空 “大块飞行”时,他发现自己体内存有沉重的元素,拖着他让他深受限制;当他在想象中享受上升的乐趣时,他发现自己同时也在下坠;当他感觉快要接近天堂时,却同时听见了地狱深处隆隆的声响。他仿佛始终处于两面夹攻、自相矛盾、自我抗击之中,由此造成他诗歌的巨大张力和魅力。
这样的诗句,以一种哀伤的口吻,表达了对于生命内层的一种高度透视:“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跃桥梁的声音/我身体里的河水/呼应着她们/当她们飞跃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有一只天鹅受伤/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她已受伤。她仍在飞行/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当她们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天鹅》)
在黑暗中,诗人先是听到了天鹅飞翔的声音,同时产生了一种内部“呼应”的要求,也希望能够自由地 “飞跃”。然而,在经过一个小小的过渡之后(受伤的天鹅),诗人发现自己并不是如自己所希望的那样,让风鼓起翅膀,去接近自己想要的远处,而是感到了自己 “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接下来的比喻深化了这种沉重:“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于是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因而诗人口中的“我”,是一个明与暗、飞翔与沉陷的一个矛盾体。
而“沉重”只是诗人的一种比喻,象征着他所感到的自身内部的某种幽暗、晦涩的东西,它是如此难以名状,想要摆脱却不能够。台湾学者张灏先生著述谈到“幽暗意识”,即正视人性的“双面性”,尤其是对于人性中的黑暗和陷溺有所自觉。它与忧患意识不一样的是,忧患意识是对于 “天下”(世界及他人)的忧虑,而幽暗意识则是对于人自身的忧虑,对于人性本身有所警惕(《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见《张灏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诗人海子以他敏锐的洞察力、天才的直觉和诚实,有力地向人们揭示了人的双重性的存在,指出人自身生命中那样一种昏暗晦涩的层面。
海子经常通过挖掘“我”的真相来达到人类存在的真相:“我总是拖带着具体的黑暗的内脏飞行/我总是拖带着晦涩的无法表白无以言说的元素飞行/直到这些伟大的材料成为诗歌/直到这些诗歌成为我的光荣或罪行/我总是拖带着我的儿女和果实/他们软弱又恐惧/这敏锐的诗歌这敏锐的内脏和蛹/我必须用宽厚而阴暗的内心将它们覆盖/……在到达光明郎照的境地之后我的洞窟和土地/填满的仍旧是我自己一如既往的阴暗和本能”。(《土地·众神的黄昏》》
我们同时会发现,当海子处理这些人性的晦涩命题时,其中一点油滑的成分都没有,没有一丝轻佻。面对人性中的幽暗面,他没有采取一种“犬儒主义”的态度,没有就此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地打滚,或者抱有一种沾沾自喜的态度,乃至黑白不分是非不辨。海子是严肃、认真的,他在一种哲学本体论的意义上来把握这种东西,在他那里,所谓“内心的黑暗”不是一个错误,一个意外,而是人性中固有的,与生俱来的,任何人也不能免除。阅读这些诗歌的人们,不一定都能同等感受到海子所感受的,或者拥有足够的力量与海子一同进入“黑暗的中心”,但是应该会有意无意、或多或少地感受到某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二十年前我本人阅读海子时,也不能够准确把握这些内容,感受它们的思想力量,但是明显感受到了一种奇异和奇绝,为它们深感震惊。那是一个日常光线难以穿透的昏暗领域:“我背负着一片不可测量的废墟/四周是深渊/看不见底/我多么期望/我的内部有人呼应。”在这里,“我的内部”被描绘为一个“存在”,如同深渊,它是有生命的,因而有理由期待从中“有人呼应”。
诗意的光芒来自发现。海子并不是一头扎进人性的昏暗混沌之中,用某种单一的色调进行描述,那样反而什么也看不清。海子是逐渐“步入”那个幽深的领域,他是一边行走一边探测,他在“此处”,真相在“彼处”;光明在“此处”,触手可及;黑暗在“彼处”,需要冒险才能够抵达,需要挖掘才能够呈现。海子经常运用的词汇还包括“他者”、“元素”,它们带有那样一种外在和陌异的气息:我们如此不熟悉自己,不了解自身的“内部”,因此,我们的“内部”,也仿佛一个未曾开垦的黑暗大陆,成为我们的一个“外部”和“异质”的存在。
三
问题还在于,人性中这样一个昏暗、晦涩的领域,它并不是静止的,而是一个强大的动力系统,有着巨大的能量。它根植于我们的身体,就像我们的身体根植于宇宙大地,根植于大自然。它相当于我们生命中的“原始力”。人们之所以不能很好地认识它们,也在于这种力量是我们生命的根源和能源。就像植物需要抓住自己的根,人类生命也需要紧紧依靠自己的生命之源。从内部抓住自己的生命,将世界理解为从自身内部开始旋转,这是海子从叔本华、尼采的生命哲学里得到的视野。
由此,海子的立场再度一分为二:他一方面感到深受这些东西的限制,另一方面,他又从这种东西中(他称它们为“原始本能”)感受到了某种力量及美感,感到了它作为“万物之源”的那种源源不断的生长力和魅力。“鼓 崩崩地响了/内陆深处巨大的鼓/欲望的鼓/神奇的鼓啊/我多么渴望这正午或子夜神奇的鼓 命定而黑暗/鼓!血和命!绿色脊背!红色血腥的王!沉闷的心脏打击我!露出河流与太阳……在这变异的时刻,在血红的山河/一种痛感升遍我全身!”(《土地·原始力》)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人们,对于身体和灵魂刚刚开始松绑、复苏的人们,生命哲学正是当时的政治哲学和经济学说——人们期待能够冲破外在的种种藩篱,获得有关自身的一个起点,从自身开始经营自己的生命和生活:“我是O,是原始火球,是唤醒我的时刻了!”“我要说,我是一颗原始火球、炸开、宇宙诞生在我肉上,我以原始爆炸的方式赞美我自己。”(《太阳·断头篇》)这种句子令人想起当年鲁迅所呼吁的 “摩罗诗人”。的确,解冻之初出现许多东西,似曾是历史的重演,但是很快以加速度的方式,历史又奔向另外一些未曾谋面的地方。
而最终出现的结果并不是所期待的!起先在诗人那里是一种呼唤和憧憬的东西,经过一系列转换之后,变成降格多次的现实。“退向旷野!退向心脏!退向最后的生存/变乱而嚣叫的荒野之神/血 污浊的血/热烈而粘稠 浓稠的血 ……命定而黑暗!鼓!打击!独立!生存!自由!强烈而傲慢!”(《土地·原始力》)——今天的人们写不出这样的句子,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大幅度的人性的倒退(退向各种“欲望”和“快慰”),已经站立在这种退却之后“人性的旷野”之中,听任某个“荒野之神”的支配。
被荒野和变乱之神握住手写下的句子的确够变乱的:“我的爪子是光明舞动的肝脏在高原上升/我的眼睛是一对黑白狮子正抛弃黎明/众神之手剥开我的心脏一座殷红如血的钟/众神之手从我微温的尸体上移开了种子”。(《土地·王》)而比起诗人变乱的句子来,我们所处的现实不是更加变乱、令人目不暇接吗?在1989年3月结束自己生命的海子本人,并没有实际地经历这种历史性的转变,他只是预言了它们。大约是1991年,一位从深圳经商回来的诗人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名气不小),坐在我家地毯上总结他转行之后的人生:“没有欲望的人生是可耻的。”
作为诗人,他本人也需要巨大的创作力,因而他需要求助于或服膺于这种“原始本能”的力量。然而与此同时,海子很快又发现这种力量的另外一些性质:“盲目”和“暴力”。这两个词在他诗歌中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比如 “盲目的血”、“盲目的巨人”、“盲目的语言中有血和命运”、“荷马在前/在他后面我也盲目/紧跟着盲目的荷马”、“盲目行走”等等。
尤其是有关 “暴力”及相关意象——“斧子”、“小斧子”、“斧刃”、“柴刀”、“刽子手”、“凶手”,即使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读者来说,也是比较费解的:“我假装挣扎,其实是要带回暴力与斧子”(《土地·众神的黄昏》)。其实这与任何现实没有直接关联,只是任何仅仅向内旋转的生命或 “自由意志”,为求得和维持自己的生存,总不免带有扼杀、取消其他存在的倾向。而任何人们所乞灵的对象,都会令他再度囚禁;那令他“解放”的力量,也会令他再度失去“自由”:“我那暴力循环的诗,秘密的诗,阴暗的元素/我体内的巨兽,我的锁链/土地对于我是一种束缚/也是阴郁的狂喜,秘密的暴力和暴行”。(同上)
诗人为求自由而 “上天入地”,结果却发现了“本能的洞窟”,这真是一个绝大的讽刺。海子在相反的力量之间经受撕裂——“光明与黑暗”、“天空与大地”、“自由与束缚”、“飞翔与囚禁”、“上升与堕入”(“轰隆隆笔直地堕入地狱”)。这一点海子是真实和有勇气的,他宁愿站在痛苦的中心感受痛楚,而不愿意用任何一种方式自欺欺人,不为了片刻的安宁温馨而背叛自己:“在黎明/在蜂鸟时光/在众神的沉默中/我像草原断裂。”(《土地·老人拦劫少女》)
借此机会,来回答本文开头读者斯鹤提出的那个问题,即所谓“美好的自然品德”。我们或许宁愿将“美好品德”看作是日积月累而打磨出来的,主要是后天的,而人身上的“自然”本性,因为从根本上是自我保存和自我维护的,是内向和内卷的,因而有着种种排他性的、暴力和暴戾的性质。
四
俗话说“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那么,人也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自然。海子虽然在乡村中长大,但是他的笔下,很少有风和日丽的田园生活场景,很少有小桥流水、炊烟袅袅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景象,相反,他所描写的乡村和土地,充满了紧张、对立和冲突,用他的话来说同样是一个“嚣叫”和“变乱”的场所。
因为“大地”与“人性”一样,都根植于“原始力量”当中。这样的自然,不是人们的肉眼所能够目击的,而是被分离成“元素”之后再度重组,是“原始力”延展的“幻象”。“荒凉的海,带来母马、胎儿和胃/把这些新娘倾倒在荒凉的海滩/任凭她们在阴郁的土地上疯狂生长/这些尸体忽然在大海波涛滚滚中坐起/在岩石上,用血和土,用小小粗糙的手掌/用舌头、尸体建起了渔村和城”。他甚至认为,“彩色的庄稼就是巨大的欲望”、“也是欲望,也是幻象”。出于欲望和幻象的工作,大自然因此而变幻无穷、变化莫测。
一年四个季节十二个月,海子将它们表现为土地不断上演的魔性戏剧,不同的景色释放不同的、多彩的幻象。而说到底,这出大戏是没有出路、缺乏结局的,它只是停留在自身之内的循环,又可以看作一出徒劳的仪式:荒凉——丰收——荒凉;寂灭——生长——寂灭;沉睡——打开——沉睡,如此周而复始。有一个用法是海子自创的,他将“种子”与“尸体”并列,仿佛最终所收获的,是花朵的遗骸。“泥土反复死亡,原始的力量反复死亡”。(《土地·神秘的合唱队》)
人们喜欢提到海子诗歌中的 “麦子”和“麦地”,将它们当作一个乡土诗人的去处与居所,其实不然。在海子1986年之后较为成熟的作品里,麦子、麦粒和麦地同样都是用来表达焦灼、刺痛和不安。“发自内心的困扰,饱含麦粒的麦地/内心暴烈/麦粒在手上燃烧。”(《麦地 或遥远》)更为典型是这首:“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麦地与诗人·答复》)
时时如同“芒刺在背”,这也是一个反思者的内心写照。
五
诗人理解这个世界,他的工具并非逻辑,亦非积累起来的学识,而是凭借一种综合直觉,从整体上猜测到了某些真相,提示了即将到来的某些时代的“真理”,参与并担负起了时代的混乱和负伤。在很大程度上,海子的这些“变乱之歌”,预言了后来我们时代的巨变,他诗句中那些看似不可思议的矛盾语、反语、悖论,也同样预兆了我们时代处处脱节的某些病症。
除了与时代相竞争和相匹配,海子的诗歌还为我们的文化提供了另外一些范式,那便是丰富的幽暗意识、不依不饶追求真实的精神,和对于人自身之内对立冲突的高度自觉。而在今天我们亲眼见到了如此变乱、如此有活力之后,需要重新思考以真正的政治学和经济学,来替代生命哲学。
崔卫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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