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澜沧
加入时间: 2007/08/17 文章: 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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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7-14 周二, 上午2:39 标题: 明迪:男诗人眼中的女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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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以英勇著称,后人常常忘了他同时也是编织语言的高手,我在此姑且用他做男诗人的代名词吧。赫拉克勒斯遇到两位女性,阿蕾特和卡吉娅。阿雷特恬静忧郁,卡吉亚开朗“淫荡”,两人昵称都叫“幸福”。苏格拉底在给学生色诺芬传述这个故事时,斩钉截铁地下了一道伦理道德指令,应该选择阿蕾特!柏拉图干脆对两种女人的身体都排斥。
阿蕾特和卡吉娅的现代名字是“特丽莎”和“萨宾娜”。昆德拉对这两种女性都充满同情,并让她们成为好朋友,但在小说里安排托马斯医生选择了特丽莎。萨宾娜亮丽性感,独立不羁,适合做情人和红颜知己;特丽莎单纯柔弱,需要男人呵护,所以做了妻子。昆德拉最终没有走出传统男性观念。
旅居新加坡诗人得一忘二(网名)痛痛快快一个刀刃“锯掉道德的绞索”,让特丽莎和萨宾娜合二为一!对,这就是我在他的新作《命名杀手女士的十一种方式》中听到的女声二重唱的声音,这个二声部是由赫拉克勒斯一人转述的,所以我看到的是一个重叠的画面,她既柔弱又“毫不留情”,甚至“怪异”,她是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女杀手”,既征服了对方又在高潮中“晕死”。二声部构成的是交错的画面,特丽莎脱下长丝袜与赫拉克勒斯调情,萨宾娜安安静静睡在他旁边。好一幅理想国!(现实中的情景其实可以更理想,比如像日瓦戈医生那样内有知书达理的贤妻,外有忍辱负重而又柔情似水的拉拉。)
得一忘二得一望二,这“一”的灵感来自何处呢?在“一万张五官不清的憧憧面孔中”,邓玉jiao“跳”了出来。没错,她包里有治忧郁症的药,她一刀杀死了一个男人,她既是烈女又无助,原型可能有她的影子。
另一个“跳”出画面的是自白派女诗人安·塞克斯顿。《她的同类》(Her Kind)一诗让多少中国女诗人疯狂地模仿,如“在空气中复制”:“我跑出去,像着了魔的女巫/在黑空气里游荡,/……孤独的人儿,十二个手指,疯疯癫癫。”多少女诗人幻想来到赫拉克勒斯身边,“……你的烈焰穿透我的大腿,/我的肋骨在你的轮子转弯处断裂。”(此处引用我2002年的译本。)多少男诗人为这样的女巫着魔,然后把自己幻想成一个SM虐恋狂。尼采颠覆了柏拉图,但却说,去见女人别忘了带上鞭子。且慢,带上鞭子是为了抽打,还是为了自卫?女巫可不是省灯的油。
得一忘二直截了当进一步说,你就是“狐狸精”,你就是“妓女”!
噢多可爱的妓女,在这里,“曲线顿时玲珑”,“在梦中绽放一朵昙花”,诗一般的美丽,如同“纯粹的抒情”。“被刮刀残损了的月亮”(噢月亮,《航向黎明的半个月亮》)!她让赫拉克勒斯更加“强悍”,“腰间鼓胀”,并一夜之间成为荷马一般的“行吟诗人”。究竟是“她眼中长着一颗黑痣”,还是一颗黑痣长在荷马眼中?
过去妓女卖艺不卖身,现在妓女以卖身为职业,就像木匠和厨师卖手艺一样。不说开放的欧洲人,就连保守的美国人都拍出《出租车司机》(1976)、《热情之罪》(1984)、《蒙娜丽莎》(1986)、《漂亮女人》(1990)、《女人香》(1992)、《大开眼界》(1999)这些赞美妓女的影片。噢还有那首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让多少现代赫拉克勒斯神往。
想起一段插曲,2006年夏天世界杯在德国召开时,全世界40万妓女蜂涌而至,以满足远离家园的球员和球迷的性需要。自从2002年娼妓业在德国合法化之后,一直受到世界人权组织和女权组织的关注和谴责。美国国务院发布的 2006年度《人口走私报告》指控德国有十四万非法妓女,德国人不道德,借世界杯发大财等等。连穆斯林kong bu fen zi都扬言要炸毁德国妓院。噢妓女,你让多少人癫狂,从运动员到游客,从政治家到人肉炸弹。但有谁想过她们每一个人背后是否有一个辛酸的故事,譬如要为父母还债,要挣钱上学,或者为了所谓自由而偷渡,然后要挣钱还蛇头的债,等等,或有其它苦衷。女人啊,我为你悲哀。
初读《命名杀手女士的十一种方式》,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既然写这样的题材为什么不轻盈一点呢?歌颂就歌颂嘛。转念一想,也许这隐隐的沉重感就是“同情”?不,我觉得语调是赞赏的,怜悯女性不如去赞美女性,凝重感是为了让主旋律不轻飘。这里涉及到偶尔灵感来源和累积经验之间的关系,诗人从邓玉jiao、塞克斯顿、普拉斯等等这些具象中退一步,然后升华到一个抽象的“她”,忧郁症,偏头痛,妓女,安全套,不过是修辞,具有偶然性,表面性。这首诗不是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得闺房”三好女人的欣赏,而是赞叹“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亢奋。”一个“永恒”,一个“引领”,更高层次的含义不言而喻。
最让我好奇的是,一首诗怎样从“一颗黑痣”“分裂”出“一朵昙花”。这个“分裂” 过程,不仅解决了赫拉克勒斯的选择难题,而且是逆向的,不是二选一,也不仅仅是二合一,而是一分为二。昆德拉让特丽莎和萨宾娜互相拍照,让她们取长补短,不过是幻想合二为一的第一步罢了,最后还是二选一。得一忘二,另辟蹊径。
这里也涉及到书写对象问题。诗中引用了一个女杀手事件报道中频繁出现的“忧郁症”,是否就意味着这首诗是写(或写给)这位“杀手”的呢?不一定。诗人从这个事件中看到更多的事件和现象以及背景,诗早已超出一个人或一个事件,内涵极其丰富。
《命名杀手女士的十一种方式》从一个杀人事件出发,过度到“杀手”更抽象的意义,从具体的抑郁延伸到更广泛的抑郁,从精神病例过度到以病理为修辞的诗学意义,从单一“命名”到多重视角,没有一个固定的“她”,也没有一个一层不变的“我”,面对五彩缤纷的“她”,“我”的情绪是复杂的、多变的。诗人向我们展示的是,世界并非“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单音,“女性”也不再是一个单调的单词,而是“瑟瑟簌簌的和声”,赫拉克勒斯面对的不是非善即恶非美即丑,事物的复杂性、多层性远远超过了事物本身,永恒的缪斯,也是以多变的形式呈现的。
那么女赫拉克勒斯眼中的缪斯是什么样的呢?是长着一双白色翅膀的小男孩,还是洛丽塔眼中的黑衣老头子?抑或是母性之爱加恋父情结的混合物?是托马斯医生的玩世不恭还是日瓦戈医生的深情执着?(噢医生,你给女病人带来几片安眠药?)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点,赫拉克勒斯的缪斯不是一具没有血肉的僵尸,而是一个“笑盈盈的女人”。多美的句子。没有赫拉克勒斯,无论多愁善感的阿蕾特或热情奔放的卡吉娅都会气色大减。
没有诗人,缪斯也会枯萎。
2009年5月2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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