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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墨音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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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7-09 周四, 上午1:04 标题: 大解: 亲历与见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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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与见证是两个关联词,前者是说我经过了,后者是说我看见了,谷禾的诗通过这两个在场的过程,然后说出。这其间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他的身份确定了他发言的立场和角度,他不仅是亲历者,还是一个言说者,或者说是现场的转述者,时刻表达着自己的亲身感受;另一层意思是,他要用语言证明自己的存在,并以此建立个人与世界的关系,强化个体的价值,体现出个人存在的意义。
从谷禾的诗中明显看出,他是与生活同步的。他一方面无间距地溶身于生活之中,另一方面又在顺流而下时保持着独立的品质,仿佛一个场外评论员,对自身所处的时代进行述评、批判、解说、赞美、痛斥等等,他甚至在不满意的情况下,保持着走回历史的能力。在表达这一切时,是他的写作定位或姿态帮助了他,使他完成了自身与时代的同构和剥离,并且留下了充分的回旋余地。
如今,在场性写作已经成为诗人们普遍认同的价值观。不超出身高的视角决定了诗歌与人的高度保持了一致,诗性从空中回到了人体之内,让我们感到了诗歌在还原物理真实的同时也还原了精神的真实性。谷禾的诗正是基于这一点,在转述生活现场时,获得了充分的表现力。他的生活半径不管有多大,精神延伸不管有多远,都是以人为本体,以身体为核心,展开全部的情节。从人出发,他的诗成了他的生命史和身体史,甚至他的诗歌地理,都带着时间磨砺的痕迹。我们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到他的童年,他的乡村,他的父母,他的亲人,看到他的北京和通州,他眼中的凡人和神迹。读他的诗是亲切的,带着温度的,带着人性的,带着生活的复杂性,甚至包括垃圾和杂质,都有了在场和见证的属性。
与亲历和见证相统一,谷禾找到了自己的表现方式。他把世界缩小为生活小区,他把生活小区直接转换成语言小区,不经挑选而使用了原生态的物象,为自己的精神寻找对应物。因此,他的诗里泥沙俱下,既有金子在闪光,也有杂质在堆砌。他在努力还原生活原貌,承认这个世界,认识并理解这个世界,把无奈和挣扎压缩到身体里,进而压缩到语言里,成为诗歌的元素。
谷禾的诗可能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在我的印象中,他早年的诗带有理想主义色彩,期待大于现实,语言也干净利索,不带一点杂质。但在现实生活中,一切并非如此,纯净的诗歌显得脆弱而无力。生活有可能把一个书生逼成剑客。另外,身体的入场也给诗歌注入了活力,在此语境下,“我”取代了“我们”,具有了鲜明的个性。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神也回到了他们的故乡。于是,作为个人,他经历了许多,他见证了许多,他改变了过去的言说方式,他试图说出生活的全部,包括阴影。《农贸市场》就是典型作品之一。
也许正是这种还原生活的努力,使谷禾的诗具有了丰富性,同时也彰显了内在的硬度。我们看到,他近期的诗饱满,粗粝,刚性,具有触动人心的力量。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在许多诗篇里他还是流露出内心的温暖和对身边事物的关切,对生的艰难和死的必然有了更深的理解。
河两岸有蒿草蔓生,
有刺槐、苦楝和白榆交错生长,
一座座瓦屋,对应着原野上棋布的坟茔
沿着屋顶上升的炊烟
随风飘散……
《在屋檐下,和父亲论生死》
从深层意义上说,谷禾的诗歌不仅是他的生命史和身体史,也是他的精神史。他有权写出他所经历和看见的一切。出于良知和责任,他必须首先对自己负责,然后才能分担这个世界给予我们的压力,然后才有资格在生活中挖掘和创造那些具有价值的东西,然后才能从小我走向大我并代替人类发言:
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或者
更模糊的一群。几乎分辨不清
但我看见的
它将永存。
《城市》
2008.11.5.石家庄
原载《诗刊》2009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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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墨音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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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7-09 周四, 上午1:04 标题: 耿占春: 否定的诗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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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谷禾最初写下这首《生活之歌》,十几个艰辛的年头过去了,他依然在书写着并不美好的生活之歌。
在一首诗里他写下强作的欢颜,屈辱,泪和歌
写下寂静的厂房,苍茫的奔走,月亮的冷
写下失却爱情的婚姻
懒散的性,五彩缤纷的尿布,空空奶瓶
他不停地用双手磨着生活的锈迹
但除了在锈迹里渐渐模糊,他还能在那里生活呢……
这些诗句既可以看作谷禾的诗歌理念也可视为对生活世界的态度。一切美好的都已经从生活中消失,或许从一代人出生之始就没有真实地存在过。谷禾执意要从没有诗意的世界中获取一种“写作”?因此谷禾这里,诗歌将变成一种“记录”。他忠实于“记录”而非真正忠实于自己的时代,不轻易滑向那些似乎与诗意相似的事物与时刻,诗歌将在谷禾这样一代诗人手中变得与生活本身一样艰难粗粝。由于生活与时代的压力,诗歌开始从赞颂走向批评。我们注意一下谷禾早期还不是那么详尽地记录风格的诗《纪事》所透露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位天使
站出来指证生活,除非它出自淤泥
而不染纤尘
不可能的,不可能从一本盗版的经书
开始肉体的狂欢,除非世界从扉页
推出红尘滚滚的瓦砾
不可能的,不可能用一部戏剧
把梦境重叠现实的舞台,除非我在昏睡中
耗尽苍茫的青春
不可能的,不可能都有一首诗
让我荒芜的眼眶倾斜奔腾的洪水
除非我突然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不!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一种痛苦
诱惑我壮怀激烈,也不可能
又对立的另一种幸福,让我欢笑着
过完碌碌无为的一生
诗歌写作如同生活一样从没有希望的世界开始。就生活的意义与精神价值而言,“90年代”以没有任何德性的面目的到来比一切解构主义思想都彻底地消解了一切价值。“天使”、“经书”这些神圣的事物不可能存在,连戏剧和诗这样的世俗形式也不可能。连“痛苦”、“幸福”、“壮怀激烈”这些感受也失去了真实性。谷禾是如此坚定地注目于这种事态,以本身即是否定性的语言表述着这一切。十八世纪的一位历史学家说,“风气如此堕落,以致一个人越是尽力揭示事物之间真实可靠的联系,他越是冒着不过在写诽谤性文字的危险。”在我们置身其中的历史中,许多温和地说出一点真实的人都早已被判过污蔑诽谤罪、造谣中伤罪、泄密罪或颠覆罪。如果说出真实具有诽谤中伤的特性,那么:那些标榜客观与真实、排除情感、保持中立的叙述岂不已经是一种与堕落风气的沆瀣一气?就不要提那些粉饰性文字的极不光彩的丧尽天良了。恰如《最终发出的信》所说的:“也许爱和健康都是疾病/为了救赎,我必须/病得更深!”
应该把谷禾的诗视为一首诗,谷禾后来的诗几乎连这些否定性的语言也没有,在早期,谷禾至少还否定性地提起一些富有诗意的事物,而在此之后,他只否定性的叙述生活世界。只有看了剪报一样的《宋红丽》,看了对一个打工女因悲惨而下贱生活境遇的如此不动声色的死亡报道,才知道《纪事》所说的一切美语神圣之物的“不可能”。“天使”早已堕落为不名誉的打工女,寻看街头广告谋取一丝生路代替了一切经书与经典的真实性。几乎可以把“农贸市场”视为这个非诗意的底层世界的一个缩影,它充满了写实主义细节的力量:
与你的想象几乎没有不同!混乱,肮脏,
漂满鸡毛的污水翻着白沫,空气里
混合着苹果的清香和白菜的腐臭味道
堆积的萝卜、番茄、黄瓜,伤痕累累的土豆
缩在最不显眼的角落,呵着寒气的吆喝声
在人缝里撞来撞去,弯腰的男人挤着女人,
穿梭的孩子背着鼓囊囊的书包——
但我仍步行三公里来这里转悠,不买什么
也拖到天黑。听着热腾腾的豫剧腔
和普通话讨价还价,我总是微笑着望过去
像望着村里的哥嫂,承包田里迎风的麦苗
他们结霜的眉梢、灰糊糊的鼻眼和脏衣服
一点点被暮色淹没,即使没有月光
我也能想见他们太阳下的辛苦,安静下来的
出租房里,一台旧电视说出的
星星点点的欢乐和爱,接下来
噢——接下来让他们睡去吧,以习惯的姿势
发出均匀的鼾声。但离开之前
我要把空下来的市场清扫一遍,透过纸糊的
窗户,最后望一眼他们噙在眼窝里,
睡熟了也拒绝落下来的黑色泪珠
谷禾不是一定要把肮脏可耻的颜色涂到人们的鼻子上,他甚至注意到晚上那些睡意中的黑色眼泪,那是无人给予尊重的受伤的尊严。生活的意义崩溃至如此程度,意义感蒸发如此彻底,“爱和健康都是疾病”,一个人要在这样的生活中寻求意义肯定会招来嘲笑,甚至要在写诗的行为中寻求意义,都显得滑稽,远没有那些嘲讽意义、解构意义的人显得深刻。在这样的世界上,在人们尚未成熟起来时,已经深感疲劳了。疲劳不是为什么事而奋斗,而是如谷禾的诗所描述,疲劳是因为世界的空洞。
谷禾的诗却不倦地记录着世界:卑微的父亲母亲,记录打工妹与车祸,城市郊区和农贸市场,书写着“北京记”。也许谷禾所描述的一切依然是一种社会精神分析:没有精神的精神分析,不过它不是精神分析学家所以为是的私人悲剧,而是以溃散的没有诗意升华的诗歌方式记录着社会病理学。如果说哲学失去了本体论之后成为一种“否定的辩证法”,在诗意消失之后出现了否定的诗歌。诗歌以此方式坚持着自身的批判性。
2008、10
原载《诗刊》2009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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