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颜
加入时间: 2007/08/14 文章: 141
|
时间: 2009-7-08 周三, 上午12:28 标题: 于坚:钢板上的舞 |
|
|
有一段时间,我做梦老是梦见钢板。其中一次是梦见我在一块巨大的钢板上跳舞,我并且还拿着一把游标卡尺,测量它的厚度、宽度、长度。我记得它厚一米二。但是游标卡尺怎么可以测量这么厚的东西,如果有这么大的游标卡尺,那么我肯定是拿不动的,因为游标卡尺都是钢做的。由此可以断定我是在梦中虚构了一场舞蹈。但我有时会在白天,在阳光中的正午,我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回忆这次舞蹈,异常地清晰,比我亲眼目击的还清晰,应该说,我从未跳过舞,我也无法回忆我有生以来所见的任何一场舞蹈,但我可以把我在梦里跳过的舞一丝不走地跳出来。但我同时也立即明白如果我敢在光天化日把我在梦里的动作再重复一遍的话,我会立即被当做一条疯狗打死,或被当做潜在的精神病突然发作的患者送进医院去。我虽然对这个钢板上的舞蹈记得十分清楚,但我永远不能把它呈现出来。我是这个舞的唯一编导者,也是它的唯一的观众。我梦见钢板,也许和我年轻时在工厂当铆工的经历有关,那时经常性的工作之一是用乙炔刀切割钢板,但我从未切割过厚一米二的钢板。那么厚的钢板根本就没有在我的工厂出现过。但我为什么又会梦见跳舞?我在切割钢板的年代,从未跳过舞呀。
我早年的诗歌中有这两句,“怒江像一块深蓝的钢板,白色的姑娘们在上面舞蹈”。也许钢板是通过诗歌潜入了我的无意识深处,在梦里把我变成了怒江上的白色姑娘?但那舞蹈跳得我非常难受,我是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跳它的。那不是怒江,而是一块坚硬无比的钢板,它不象薄的钢板,脚踩在上面会有弹性,让你感觉到你的力量。这钢板如此坚固,以至我第一跳就感到脚跟生疼,犹如一根缝衣服的针笔直地砸在上面,弱一些的比喻也是蚊子的吸血管戳在玻璃板上,或者什么岩石上的舞蹈,但我脚尖的那个触点比石头死硬,石头建造的监狱甚至还可以锻炼囚犯的手指。这不是在大地之上,钢板不能和大地相比,钢板是有尺寸有固定的面积的(我清楚地记得它就是厚一米二、宽一米二、长一米二。不会比这更大也不会比此更小,它就是我的住所的卫生间那么大的面积,但四周是空的,我的身体可以以钢板为支点,自由地向外舒展,做出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而谁能够测量大地?我知道在大地上跳舞是怎么回事,风会在我周围伴随,而土地会留下我的脚印,我的脚印可以一直铺开到大海开始的地方。大地是兼具死亡和生命这两种状态的,人类一直在描述它,并因此丰富了语言。但钢板却没有任何可以描述的状态,你甚至不可能用死硬来描述它。在钢板上跳舞,犹如一瓶墨水热烈地倾倒在墨水厂里,或者一滴水珠滴在太阳的外壳上。但奇怪的是我明白这些,却不因此中断跳舞,我象一只蚊子那样摆动着修长的腿,弯曲着柔软的腰,试图说服那无皮肤、无知觉、无心、无真理的表面:为了我优美无比的舞姿把血管露出来让我舔一下吧。我相信我是有史以来最天才优秀的舞蹈家,我的舞是不可思议的,如果我在梦里可以说人话的话,那么我可以说那些动作不是从人类的现成的动作中可以生发出来的动作。但我说的全是梦话,是听惯了现成的话的人们一句也听不懂的。我一边跳舞一边大吼,我吼叫得相当清楚,但没有引起任何一只耳朵的反应,哪怕是一个虫的耳朵。那里根本就没有耳朵这种东西。周围是铁锈的气味,和另一些钢铁的产品。这里的一切如果用名词罗列出来,没有一个词可能会和舞蹈一词发生组合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在梦里,我是不可能在这里跳舞的。但我居然穿着芭蕾舞鞋,象真正的芭蕾舞演员哪样踮着脚尖。铁板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感觉到有舞蹈在它身上进行的颤栗。我明白为什么这样的舞要在钢板上跳,因为这样的舞是永远不会被知道到的。知道的一切里,都没有钢板上的舞这个词组,也不会被捏造出来。它只能被钢板这样的物质所接纳,而钢板是永远不会知道它的。我有些绝望,真正的绝望,但我发现我不能停下来。可是如果我一旦停下来,我就没有地方可以跳舞,因为离开了这块钢板,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资格跳舞。只有这无标准无意义的钢板,无论我跳得多么自以为是,多么张牙舞爪,多么惨不忍睹,它都不表态,没有知觉。为了抵抗这绝望,我接着就强迫我梦见我来到真正的铺着腥红色地毯的舞台上,万众欢腾,我听见有人说,大家为他鼓掌!我刚一动,头颅立即就象苹果似地掉下来,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满台乱滚。我马上又从这个梦里像一片油脂那样滑下来,身体弥漫着,回到原先了那个梦里,我再次掏钱,向一台铣床买了门票,我穿过铁的周围,象一只牛虻,回到那钢板之上,没有反应也就罢了,至少我还能跳一跳,这可是史无前例的舞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