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里”的“血丝”

[新岳]

刘克定

“穷而后工”的理论是欧阳修先生提出来的，意思是写诗要极工而后已。锤字炼句，立意尖新，不炒现饭，另辟蹊径。

尼采说，“母鸡下蛋的啼叫与诗人的歌唱”是一样的，都是“痛苦使然”。歌德则认为，快乐是圆球形，愁苦是多角物体，“圆球一滚就过，多角体‘辗转’才停”。说明写诗是很难的，唯其难，才使诗人少达而多辗转。

袁子才却认为“穷而后工”是“衰世之言”。他说诗创作是靠性灵。“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强调诗歌创作的真、趣、淡，直抒胸臆，不刻意矫饰。正如他的住宅一样，“小筑随高下，园池皆自然”，也不设保安守护，“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学问之余，写点唱词，给自己的戏班子演唱；兴之所至，吟诗几首，与朋友唱和。

写诗不是一件易事，可谓知易行难，所以先人们积极探讨。譬如直抒胸臆，诗人的胸臆，应该体现诗人的人格。我觉得，读一首诗，就等于面晤一位诗人，能感受他的伟大人格。如果只是向平庸的人抒发平庸人的平庸胸臆，那就不能称之为诗。书友们对近年上架的一些装帧漂亮、有“名家”作序的“诗作”，颇不以为然，认为情感矫饰而思想平庸，即如歌德所说的“圆球形”，是“一滚即过”，滚过来滚过去，就出来了，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当诗人怎么会这么容易！“诗人”压根就没有找到“母鸡生蛋”的感觉，也体会不到“辗转”的“痛苦”。

倒是近年收到几本“准印”的小册子，读后颇有收获。虽然是薄薄的一本，却是字句珠玑，载诵回环，不忍释手。这些小册子，书价无，印数无，堪称真正的珍本、孤本。还有几本文集，也是作者集腋成裘，多年的心血所铸，每读必有所获。这些“准印本”，都是自己节衣缩食，自费印个几十、百来本，分赠文友，以为留念，算是一生中一件乐事。

诗人艾青有一首诗《号手》，说在号手吹过的号里，可以看到许多血丝。我想，真正的诗人，如果是用生命在写诗的话，也可以对着青灯，照出字里行间的血丝。

但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一定有多少本诗集行世，重要的是他的人格修养、学识积淀的深厚。这样，他的行为、谈吐，本身就是很好的诗了。马雅可夫斯基有句话说得好：“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就得使自己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成长起来。”矫揉造作，搔首弄姿，像斯多喀派（即画廊学派）那样去束腰禁欲，只能弄巧成拙。“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由两个侍儿挟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是鲁迅早已批评过的无病呻吟的做派。或如清朝有人刻意将嘴唇涂黑，表示自己刚刚吮过笔头写过诗，不过附庸风雅而已。

“倚马休夸速藻佳，相如终竟压邹枚。物须见少方为贵，诗到能迟转是才。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好不轻开。须知极乐神仙境，修炼多从苦处来。”这是袁枚给学诗者写的几句箴言，现在读起来，也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