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可能

[方淳]

荆楚网消息(湖北日报)陈应松

　　文学是非常圣洁的，就像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所说，文学是文化传统的呼吁，文学教导我们的是：必须有人类共享的价值，且是最大的价值。文学肯定是我们人类生命中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虽然科技是必须的，经济也是必须的，但文学对于人类的想象力、智慧及自身向更高一级的进化，有着巨大的作用，没有文学的人类只能是行尸走肉。它的独特性是不可替代的。人类如果没有文学，就无法对他的过去进行回忆，也无法对自己的未来作出生动的预演。比如光有《三国志》是不行的，还必须有《三国演义》，真正生动地、形象地来表现三国时期纷争的惊心动魄栩栩如生的局面。因此，它是延续人类生命、推动人类快乐和幸福的车轮。同样，它是人类生活的另一个隐秘的源泉。也就是说，人类不只有现实生活，他还有想象的生活，虚构的生活；不只有物质生活，还有精神和灵魂的生活。

　　商业化使我们的文学失去了她应该有的尊严和标准，还有一个阅读的大敌——喧嚣，更可怕的是我们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文学再一次遭受重创。文学在这二三十年中，灾难一个接着一个。现在还很难预料互联网对人类是灾难还是福音，但互联网初创时期的无序性和激情癫狂，所谓网络时代追求的最大轰动效应就是文化的恶搞和游戏。这与文学所追求的尊严和高贵是背道而驰的。而我们现实的严峻性、窘迫性，人类对未来的忧思都被遮蔽和消解，互联网的便捷和毫无敬畏感，和文字数量的堆砌极速，和占有资料的轻而易举，和读图时代渐而飞快进入视频时代，使得人类的想象力和虚构能力减弱而致萎缩，使文学越来越失去魅力，抄袭改编成为风气。

　　但人类是经过数万年发展进步才练就的虚构能力和想象力，我们把这些所产生的东西称为：一、艺术；二、宗教。比方说，在基督教那里，耶稣真的是神的儿子，升入天国，以后还会复活并且总有一天要归来吗？在佛教那里，释迦牟尼死后骨灰果真化成了四万八千颗舍利子，并且遍布全世界？而我们中国就有13 颗，这是怎么传进来的呢？这说明人类因为某种灵魂隐秘的需要，其想象力和虚构能力是无比强大的。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要面对他自己时代的各种问题，有思考，就有想象，有想象，就有虚构，有虚构，就有文学。比如我们这个时代，环境污染，人类更加紧迫地感到我们生存的这个地球岌岌可危，臭氧层空洞，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我们还必须面对全球化浪潮下我们的文化生存空间，我们的信仰，我们的精神生存空间。科技越发达，灵魂的存在越来越受到质疑，人类对自己的未来越来越丧失信心，越来越迷惘。在这种情形下，光靠科技是没有出路的。既然两千年前出现了那么伟大的宗教和神话，同样，一个更加聪明的人类，不可能不出现新的梦想和神话，其虚构和想象力只会更加发达，这是我对文学远景的基本判断。

　　当然，还有一个写作者——我是专对写作者说的——必须要弄清的问题，这就是虚构和现实、想象力与真理之间关系的微妙处理。但不管怎样，文学的价值是恒定的，并不以哪个时代的混乱而贬值，文学在网络时代的空间依然巨大，文学在新的文化语境下，虚构的魅力依然卓尔不群。

　　其实，文学的雄起取决于我们每个读者阅读水平的上升，对艺术更加挑剔，其胃口更加刁钻，对生命的理解更加深刻，对时代更加保持清醒、冷静和警惕。有什么样口味的读者，就有什么样口味的文学。我期待读者能与作家共同创造伟大的文学。因为文学它不止是在纸上，它在读者的心里。有一个叫奥克瑞的外国作家就说过这样的观点：阅读就像写作一样，是一种创造行为。博尔赫斯也说过作者与读者是一次同谋。

　　语言是文学高贵的象征，是拯救文学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说固然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比如精巧的构思和故事，对现实生活穿透的能力，还有对文学天生的领悟能力，他的哲学涵养、生活态度等等，都决定他的成败，但是有些东西是艺术共通的，搞电视电影的也需要，搞摄影绘画书法的也需要，搞音乐舞蹈的也需要，但是语言，却是文学独有的标志，文学是完全靠语言，靠一排排汉字来征服读者的。文学语言刻意创造的优美，比如叙述旋律的美——音乐感，排列的优美，字句选择的精美，摹写生活的生动、形象，意境营造的巧夺天工，是人们千百年来沉醉其间的原因。

　　有一种说法，诗歌注重语言，小说就不需要注重语言，只是把故事讲精彩就行了，这是一种误解，现在的小说对语言的要求比诗歌更高，一些有自己追求的作家，无一不是运筹语言的天才和高手。如果小说就不需要注重语言，那故事会、传奇文学、网络写手的千奇百怪的小说就可以取代那些语言纯正、文字精练的纯文学了。但是大家都明白，那些小说就算有更多的读者，纯文学却是比之更高级的，更令人尊敬的，纯文学作家是让大家更拥戴和佩服的。

　　语言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图腾、文化图腾甚至是思想图腾。外文系学外语的，读什么？读的不是科技方面的书，恰恰是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特别是那些国家最优秀作家的作品，读原著，由此进入一个国家的语言，语言就是文学，就这么简单，答案就这么明白。了解一个国家的语言，从文学开始，从语言中体悟一个国家的特点，它的气质，它的文化，它的历史，它的地理。由作家写出的语言，里面藏有一个民族心灵的密码。

　　在当代，作为白纸黑字的传统文学，就是用语言与那些最新式的传媒抗衡的，以不变应万变。纸和字的组合，就是我们的书，就是文学。这跟两三千年前在竹简、龟板上刻字有什么两样？语言古老、优良、高贵的品质，决定了它可以战胜一切，穿越时间。语言是文学的精神，同样它是文学存在的唯一理由。故事、人物，可以用其他来讲述、饰演，可以用电脑制作合成，语言就是语言，是一种最古老的武器。

　　因为人是地球上唯一会说话且唯一使用语言文字的物种，语言的能力就是人类进化的标志。同样，维护一个民族的文学就必须维护这个民族的母语，在母语写作中延续几千年的文化传统。

　　我们看到现在的网络小说和青春小说，挖空心思地追求故事和情节的稀奇古怪，语言是放纵的、庸俗的、嬉皮式的、恶搞的。键盘的输入太容易，高手已经开始用语音输入，语言成为了浩浩荡荡的排污渠。但我认为，就像通俗文学在纯文学和精英文学面前败下阵来一样，网络文学的喧嚣一时，也不可能取代纯文学。

　　我今天说的文学正是指的纯文学和精英文学，它的深远魅力和影响力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它坚持的价值观，它的与现实生活的紧密联系，这一点是通俗小说、武侠小说、网络小说和青春文学望尘莫及的。它的思考，它的责任感、道义感，对现实生活的追问力量和艺术上的隐喻力量，是鹤立鸡群的。但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语言的神奇性、精炼、创造力。许多作家就是语言大师，他们笃信，如果这些话这些语言我不写出来，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写它了。我就是语言的发现者、发布者。杜甫诗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这道出了许多作家诗人们为创造语言的痴狂心理。

　　正是因为作家的这种本性，使得文学保持住了它的高贵和尊严。想象力和语言，是作家的两大法宝。不可能只有图像和声音的艺术，用语言文字印刷的文学书籍，将永远存在，这种古老的阅读方式，依然可以满足许多安静的阅读者的需求，用想象和虚构的文学对他们的心灵进行慰抚，同时，阅读者也因为文学来完善和丰富他们的人生，更好地认识这个社会和世界。

　　对当下文学盲目的悲观和盲目的乐观都没有用，唯一要紧的是要写出你的好小说，具有品质追求，符合历史召唤，与整个时代保持着亲和力，也保持一点紧张关系的作品。在这个时代，当一个作家的难度远远大于当一个成功的商人和政府官员，缺少喝彩，倍感孤独，时常还因为不能真实直接地表达你心中所想而饱受良心的折磨。同样，他还要从这个充满诱惑的世界中逃离出去，回到常人难以忍耐的孤独寂寞中，并且即使在穷困窘迫时也要保持一个写作者的尊严。更可怕的是，作家的个体劳动常常会陷入孤苦无助之中，常常会因绝望而放弃掉努力，为了在幻觉的成功中激励自己，又会变得神经质，让自己丧失掉平静理智的心态。他还要躲避外国作家、前辈作家、同辈作家、同地作家的光芒，一些伟大的先辈作家和同辈作家、同一地的作家的光芒太过刺眼，会让他觉得没路可走了。由此引起的自卑只会让你在漫长写作的途中，挣扎煎熬自己的神经。如果你没有这种抗煎熬能力，你就完蛋了。

　　当代社会特别是全球化、市场经济，知识分子特别是作家，心灵是充满着痛苦和迷茫的。我们究竟如何自救进而救赎这个社会，如何自疗从而医疗社会的顽疾，真的很让我们沮丧。我以为，只有走向民间和田野，或者说荒野。在那里，我们可以获得那些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是不死不活的城里作家们得不到的东西，让精神裹上泥土，承接雨露的滋润，让我们所渴望的东西在田野上栽培和生长，灵魂得到安慰，肉体得到休息，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不再是城市的污浊和混乱，没有卑鄙和谎言，能获得他应有的尊严和感知能力，作品获得它的强健和真实性。就像印象派画家高更去塔希提岛生活后宣称的那样：“在这里我进入了真实，与自然融为一体，在文明的疾病之后，这一新世界的生活是回归健康。”

　　我们需要一种健康的、向上的、具有提升人的精神品质的文学。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产物，但仅有虚构的能力是远远不够的，作家是属于大地和原野的，保持你的野性和大地的属性，远离那些过眼云烟的时尚生活和时尚写作。必须痛下决心，我们的文学才有真正雄起的可能。

(本文来源：荆楚网-湖北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