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朵花的时间（组诗）

[刘炜]

给我一朵花的时间（组诗）
刘 炜

给我一朵花的时间

给我一朵花的时间
能不能说出缤纷的花瓣
她们的色彩芬芳和呼吸
以及风情万种的顾盼
能不能像雨后的彩虹
试穿完夏日七彩的衣裙
像闪电刺眼地一亮
或者雷声 哪怕只能大声地说出一个爱字
如果是清晨 能不能取下花瓣上的一滴露珠
就像擦去梦中的一行泪水 蚌中的珍珠
那个让我爱了一辈子的女子
像蜜蜂轻轻地飞走了蕊中的蜜
别回头 春雨中一片一片凋零的感觉
是疾病一点一点地消失
还是一点一点来临
那些果实是希望的胚子
像未成年的儿女 给我一朵花的时间
在时光的墙壁上取下有些发黄的照片
一些人与另一些人的爱情
然后放在风中飞成唯美的梁祝
给我一朵花的时间
把短暂的一辈子像一朵花一样漫长地开完

桂花酒

月亮在芦苇丛中走得有些单薄
弱不禁风的风穿过芦苇的身体
让水域产生涟漪
月亮无法抑制的冲动像面镜子
并且越举越高 故乡的桂花开了
开得有些风骚 又有些迷人
你想念的那个人 站在桂树下
吴刚已经老了 桂花酒只能喝二两
这让你有些兴奋 如果月亮是你的
你想把月光封在身后日子的空坛里
存到明年中秋节卖
你想象着那些不胜酒力的思乡人
喝醉了酒 昏睡在李白的床前
便莫明其妙地笑了 仿佛一支水中的芦苇
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故乡

养蜂人的一场春梦

四月的乡村，槐花的香味
像母亲烧的家常菜一般诱人
养蜂人把蜂箱安放在槐树下
跷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一阵凉风吹过
把几朵槐花吹进了养蜂人的梦中
这些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
好美呵，养蜂人的心跳得失去了平衡
女子莞尔一笑，腮上泛起一片红霞
该是宽衣解带的时候了
母亲一声吆喝，吃饭啦
把养蜂人从梦中惊醒
而那几个妩媚的白衣女子呢
养蜂人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几朵槐花
似乎有些懊恼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雾霭中的乡音

我知道我的足迹已长满青草
春去秋来，雾霭中的乡音
像一粒眼屎粘在眼角
枣树上的童话已被时光的白蚁蛀倒

爱情在我的体内，像一只蜘蛛
空张着网，黑白的往事早已化为尘埃
这么些年了，虽有想念
但却从不曾祈祷。

像是一片废墟，一个塌陷的王朝
只信仰你，即便这信仰如同皇帝的新衣
一扇虚设的门。我倚在自已的骨头上打盹
自由，其实是捕捉的另一种方式
爱或者不爱，曾以为是道简单的算术
后来，才知道是我不善解的方程

今夜在剧院的门外再次相遇
你欲言又止，我也不再言语
除了尘土，逝去的早已了无痕迹
两个老人在一本岁暮的练习册上
用手指沾着泪水擦拭，醒目在雾气里的初恋

疼痛，留在原处

我必须搁下笔，不再诗歌
因为诗歌不能止痛，我要用右手按住
发炎的记忆，室内凌乱不堪

时间在墙壁上自言自语
扑火的蛾，至今还在为烈士的名誉劳累
一只蚂蚁在帕斯捷尔纳克抒情诗选上散步
雪地开始散发寒气，朦胧只是一场雾
日瓦戈医生抽着雪茄，蚂蚁突然失踪

历史的年月日，被一些事件搞乱
逃亡对于未曾逃亡的人是多么美妙的词语
相当于私奔的爱情，它是疾病之外的
另一种疼痛，像诗中最关键的一个动词

背叛，一只突然消失的蚂蚁
替换了谁的位置，就像我用左手替换了右手
但疼痛依旧留在原处

故乡，一片荷叶

夏天的故乡，一片荷叶
绿在池塘里
点水的蜻蜓产下卵就飞走了
一只青蛙腮帮子一鼓一鼓地
跳到荷叶上，它的爱比乡愁似乎还要重一点

满池塘的蝌蚪，游来游去的
怎么着也不像一首分行的诗
倒像是用了许多排比句的散文
被风朗颂得像满池塘的蛙鸣
洪亮，此起彼伏的抒情

有些像我的心跳，青蛙一鼓一鼓的
腮帮子。河边上的鹊巢
是故乡凝望的眼晴
一个村庄的暸望哨，绝不放过
一片叶落归根的深情

故土难离呵，每一个思乡人的胸膛上
都有两根肋骨，驰着比火车更长的
想家的日子，轰隆隆的
一秒钟就有一趟回乡的班次
秋天，那么多人的呼吸聚在一棵榆树下
比荷叶上的一粒露珠还要轻易

桑叶，绿色的丝绸

在春天，每一片桑叶都是绿色的丝绸
只要风一吹，那些丝绸便会窃窃私语
桑椹是一些紫色或水红的春蚕
被孩子们含在了嘴里，唇上的紫色
比紫药水还紫。

春蚕一眠过后，开始爬到桑叶上
用嘴写字画画，多么奢侈
整个桑园的绿丝绸都是它的练习册
现在它还小，只能写一些乡村的名字
画一些乡村的小路，整个童年
它们从未出过县城。

大眠之后的蚕，食欲大增
它把很多的地名咀嚼了一遍
吐出丝绸之路，整个桑园的枝头都空了
一幅世界地图完成，蚕开始上山
体内的时光渐渐透明。

父亲把蚕屎，春蚕用过的字
一筐一筐地往地里倒，我突然有些忧伤
村庄被我写旧的麻雀布谷麦子和玉米
我没有新的赔给你们，假设我是一条秋蚕
就赔给村庄蝴蝶。

总有一个背影是自己的

春天突然消失，不仅是一部份的记忆
花开在三月，开在五月是一样的
但晾在阳台上的爱情呢

石竹花，石竹花
停在三月，花不再凋零
花不再凋零又能怎样
只不过是记忆的一部份

春天突然消失，生活在记忆里的人
是悲惨的，他把爱情抱在怀里
而你突然消失，一场露天电影
总有一个背影是自己的

飞吻或者粉笔字

这个夏天，还沒热几天仿佛就要过去
就像一个孩子的高烧，三十九度半
有点痉挛，弯弯地像闪电
有点哼哼，像天边的闷雷

莲花开过之后，莲蓬上市
那里面住着多少个莲子，我数学不好
还没数过。观音的那朵莲花还在心中开着

雨后的蛙鸣一浪高过一浪
那雨是黄梅雨，没有青梅那样酸
有点连绵，有点像那个高烧的孩子

连续挂了一个星期的水。那些穿白衣服的护士
白得像张白纸，孩子在上面写着日记
有时候没词了，就写上某月某日晴或者阴

这个夏天，还没热几天仿佛就要过去
我点燃一枝烟，在阳台上吞云吐雾
想送送夏天，无奈天太黑
我看不清它的背影，只得把庞大的夜色当着离别的忧伤

我夹在指间的香烟，在唇边散步
像孩子有些缓慢的飞吻
或者老师在黑板上写着粉笔字

这个夏天就要离去，脚步轻得像要离开一个梦境
一双海绵拖鞋整齐地放在床边
左边或右边的草席上还留着熟悉得有些陌生的印记

列车在盐城停留了五分钟

列车由北向南急驰
比列队南飞的候鸟更贴近地面
因为窗户无法打开
所以身后的云和送行的人需要更多的
动用一些想象，夜深了
磨墨的仆人有些疲倦
黎明的白纸铺得缓慢

很长一段时间，窗玻璃上都贴着
乌鸦的翅膀，让手触及的空气
失去了流水的阻力
十二月的一场雪来得比预料的要快
济南站到了,桌上的茶杯水果以及刚啃完的
鸡肋，集体来了一次颤抖
只不过不像罢工，示威游行那么过激

列车加水的当儿，我对面打着呼噜的人
突然醒了，站在座位上取行李下车
列车重新开始运行，在淮安又下了几个人
都是和我一样坐硬坐的
从淮安到盐城，我看着对面的空位置

一直无法入睡，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父亲
和他挂在老家墙上的黑白照片
列车在盐城停留了五分钟
继续南行，我走进雨中
这一列车的人虽然身份，下车的时间地点
各不相同，但终点其实都是一样的

一幅画上的梦游

天蓝得没有预期的深刻
一条搁浅的小木船
一半在地上 一半在水中
假设缆绳沒有系在褐色的木桩上
春天没有抽出更多的新芽
根须没有更牢地抓住地平线
天上的月亮或许就会多出一轮
滑向天庭的小船 那枝插在河边的竹篙
是它留给村庄的路标
河水开始涌动 倘若河床没有足够宽阔的胸膛
将它抱紧 那么就让它变成如水的月光
爱情 一只歌唱的夜鸟
其实是翅羽轻拍着梦乡的宁静
铁观音在弥漫着热气的玻璃杯中
舒展开春天的回忆 那么多绿色的小舟
仅凭着一杯水的热情 就完成了一幅意象派的杰作
一条会飞的小木船 吃水线完全暴露给了黎明
像一个迟到的小学生 有点慌张地坐回了
原来的位置

我写下枣树

我写下枣树，这个别人写旧的词
它细碎的花白里透红
去年开过，去年的去年开过

今年依旧在开，它绿色的叶子
那么瘦小，是童年留在春天的脚印
昨日还在树下，今天又绿到树梢

那些半红半绿的果实，是父亲总是
请听下回分解的故事，让我们垂涎三尺
我写下枣树，就是写下父亲在河北买下枣树苖的企图
他把枣树栽在河边，看着岁月不断长高

孩子们用竹竿打枣，枣儿一半在水里
一半在岸上。他那么深情地看了一眼枣树
和屋后年年养着的畜牲，默默地转身走开
我写下枣树，这个别人写旧的词
只是不想使用怀念这个更旧的词

雨声

初夏的蚕房里，白色的蚕在吃桑叶
它们用牙齿在每一片绿色的宣纸上
都画满了透明的雨点
一半落在夜里，一半落在梦中

一群乌鸦飞过

一条新开的河弥漫着秋雾
两岸的泥土新鲜得寸草未生
仿佛外科医生正要缝合的伤口
我狠狠地吸着烟
肺叶上夜色正浓，心的灯盏散着迷人的光晕
风吹着河岸上孤单的墓碑
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名字
风吹散的烟灰，一群乌鸦飞过
庭院里一棵枇杷树咳落的叶子
归根，然后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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