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冰凉冰凉的”——宋烈毅“死亡相片”阅读印象 夏春花

[新岳]

死亡到底是什么？死去的人已永远隐遁，死亡之境于活着的人只能是一个巨大的、永久的秘密。而活着的人虽未曾真正经历死亡，却见识过死亡曾如何携走身边的爱人、亲朋、或远或近的陌生人。从这个角度讲，每个人又都拥有自己对死亡的独特体验。

我不清楚，诗人宋烈毅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写出“死亡相片”这两首既独立又相互映照的死亡之诗。《死亡相片之一》中，在诗中追忆“他的朋友”，反复回忆起的一个细节是，朋友还健在人世时，他就已感觉到“朋友的手冰凉冰凉的了”。《死亡相片之二》中再次提到“这样过了/很多年，灰烬慢慢把朋友/卷了起来。他想烧掉朋友的照片/他的手冰凉冰凉/也许正需要这样温暖的火焰”。诗人宋烈毅用两首短小的诗，借细微的触角区别了死亡与活着：死亡是“冰凉冰凉的”，而活着的人是有温度的，也是需要温暖的。这是不是说明，诗人心中对死亡是心存畏惧的，他并不能做到叔本华那样豪迈：“我们无所惧于死亡，正如太阳无所惧于黑夜一样。”他很清楚，我们活着，我们终年保持着37摄氏度左右的体温，是有温度的，甚至是温暖的人，但没法与独一无二的拥有巨大热能的太阳相比。在这里，诗人讲出了大多数在大地上像蚂蚁一样终日奔波的人对死亡的畏惧：从生到死，并不是从一个世界到一个世界那么从容，而是温度从有到无的消退过程，是一点一点失去，是甚至低于零度的、彻骨的“冰凉冰凉”。所以在诗人宋烈毅这里，死亡不是中国传统所倡导的豪情干云的“视死如归”，他也无意从哲学的角度证明死亡“犹如一条洪流，永远川流不息，奔腾向前。”他只是冷静地指出了死亡的表征而已。也可以说，对于死亡，尽管他心存畏惧，但并不怯懦，他细致地描述了生命从生到死的过程，足以证明，他是个敢于直面死亡的人，他决不是个胆小、懦弱的家伙。他像个冷静而残忍的旁观者，一点一点将死亡的真相拉到我们眼前。当然，所有胆敢说出真相的人都是勇敢而残忍的。

提到死亡，必然提到爱。诗人在两首诗中，都提到了女人，而且提起的表述方式非常相似：“他反复回忆起的一个/细节是，他把朋友书中/一张女人的相片弄掉在地上/有两只手同时捡起了它”（《死亡相片之一》）、“他反复回忆的一个细节是/他们在朋友的家中烧一个女人”）（《死亡相片之二》）。都是“他”反复回忆的一个细节，都和女人相关。那女人是谁，她的照片为什么夹在了他朋友的书中？他的朋友为什么要烧掉那个女人的照片？他的朋友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像一部充满悬疑的爱情故事，引人入胜，几乎叫人忘记我们正在读的是两首都仅在百余字的小诗，这足以彰显诗人对诗歌的驾驭功力。同时，不难看出，诗人对于爱与死亡的理解：如果没有爱，没有温暖的爱，那么，生命无疑是灰烬，是冰凉冰凉的。所以，与其说这是两首关于死亡的诗，不如说是两首关于爱的诗。爱是什么？爱必是有温度的，爱必是让人感到温暖的，哪怕是爱幻灭之后的灰烬——那关于爱的回忆，也能供孤独的人在余生中当“古巴雪茄”去点燃，去温暖自己。而一个认为爱能够续命的人，又怎么能够做到真正的残忍呢？透过诗歌，我们约莫可以看到一个温情脉脉的男人，一个一边爱，一边理智地思考何为爱、爱何为的男人。

这是一个敢直面死亡且敢爱懂爱的诗人，我猜想。

附：宋烈毅作品

死亡相片之一

他突然想闯入一个朋友的家中
但那个朋友已经死掉
很多年，他抑制不住
想对他说话，坐在朋友的
家中，随便把他的一些旧书
翻翻，他反复回忆起的一个
细节是，他把朋友书中
一张女人的相片弄掉在地上
有两只手同时捡起了它
一只是他的，另一只是他朋友的
但那时他就已感觉到
朋友的手冰凉冰凉的了


死亡相片之二

他的朋友已经死掉了很多年
他反复回忆的一个细节是
他们在朋友的家中烧一个女人
的照片，灰烬卷了起来
而味道很有些像
古巴雪茄，他的朋友
在没有烟抽的日子里就烧相片
很多女人的相片。这样过了
很多年，灰烬慢慢把朋友
卷了起来。他想烧掉朋友的照片
他的手冰凉冰凉
也许正需要这样温暖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