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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写作 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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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河南倩倚



加入时间: 2009/08/14
文章: 106

文章时间: 2010-3-04 周四, 上午5:10    标题: 肉身写作 杨勇 引用回复



当我想写诗时,我却不想写诗。我抑制着那种冲动。可能,那是一种更深的怠惰性,我说不清那里的黑暗。 我会给自己找出种种拒绝写作的理由。我上网下围棋,疯狂得近乎疯狂。我总是输,从有段的1D级别变成K级别,然后再打到D级别,直至我忘记了要写的诗,并对自己感觉了到沉沉的绝望。然后,我会在电脑上敲出那压抑以久的诗歌,它们这时更像是汗水,从肉体中流淌出来,而不是从精神中。尽管,它们来得那么不痛快。

意志,时时让我肉身麻木,它以水深火热为安乐窝。诗歌,我写出来的诗歌,更多来源于被挤压的肉身。我用诗歌来写出那种呐喊挣扎,我希望诗歌是肉身的。

现在,几乎就是这样。



写诗,多年前,我是在纸上写诗。那时我还没有颈椎病。在电脑上,由于近视,我的脖子弯曲,向前努力靠近着屏幕,身体左倾。后来,这种左倾姿态终于结了恶果。我的颈椎疼痛,生出骨刺,左臂麻木,且越来越加剧,我不得不减少在电脑前的停留量。

电脑,让我肉身付出了应有的代价。纸上的劳作比电脑前辛苦,却快乐,但我的意志让我选择了电脑。现在,我几乎不会在纸上表达我自己,我丧失了肉体中的那种能力。

在纸上写作,我利用废纸的背面。我觉得自己的诗句都是废话,我周围的人也这样认为,于是,我更加相信这是正确性的了。的确,诗无用,它给我带不来微薄的稿费。我在废纸上写得顺手,那些字几乎从我的笔尖跳出来,落到纸上,像农民在春天播下的种子。然而,我是个不负责的农夫,我将它们丢弃到一边,让自然的风雨浸袭,孕育,直到有一天,我真的想去看望它们。有时是几天,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一年。它们荒凉了,像一些野草,我来整理它们,留下就要成熟的一些。那是很辛苦的事情,像做梦,删捡它们,让它们从黑暗中清晰出来。

我很痛苦,总是不相信那些糟糕的文字是我写的。我看见另一个肉体沉重的人,埋头耕作,在为它们付出着更沉重的代价。

我的字迹很差,没有形,成年时也像孩子的涂鸦。我因此不喜欢用钢笔写作。写诗时那种快速的流动性,像不停止的河水,而油笔正好有这种圆滑性。夜深时,那些字迹不要脸地落下来,落在那些用过的纸张反面。我一点儿也不心痛,我够节约的了。反正是废物利用,所以我不怕写出坏诗来。有几年的时光,我用他人写过的纸张反面写作,这很畸形,不这样的话,就几乎写不出诗来。在废纸上写作,我安慰自己:写诗就是写诗,写不好也是应该的。

这样我的肉身就很快乐,而我不知道自己的意志当时有多沮丧?

用电脑写作后,我丢弃了伏案写作的习惯。肉身更加的懒惰。随之而来的是歪在沙发上看书,好像看闲书,春宫图一样。后来变本加厉,我多数要歪在床上看书,懒洋洋的,对书大不恭敬的姿态,以至看着看着就大脑缺养,睡过去了。我常为这种举动而羞愧,肯定是这样,那书的主人,黑暗中某角落对我在咬牙切齿。但我回不去了,尽管我常羞愧。我再没有以前那样正襟危坐,旁边一笔记本,黑皮的,安静地陪伴那种场面了。

电脑还陪养了我不翻书记录笔记的恶习。我上网,搜索,然后那些资料就来了。打字也比写的快,电脑上的清晰的字迹,像在杂志上发表后的字迹一样,我满足于此,加速地写作。电脑写作像是神话,我不相信这样的事。但事实上,随后我将手抄诗稿寄出去的途径也省略了。电子邮件,一下就到达了对方,时代,言而无信的时代!

对着电脑,我发呆时,会想着那些可贵的纸和信。

还是回不去。现在,我是电脑依赖症了。轻浮的精神那么绝望地依赖它。依赖它的信息,依赖它的文档,依赖它的游戏。古人都是怎么活过一回的呢?我想不通。对于电脑写作,我也想不通。到现状就是如此!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用五笔字型打字和写作。

用电脑时,我已近三十岁,肉身沉重,突然的迟缓和沉思。还好,五笔字型正好适宜我的怀念状,也算是纸上的延伸吧,要不是这样,我会疯,我的肉身会疯。

我不能盲打,盲打对于写诗,我觉得不够恭敬。本来,写诗应该是在纸上进行,写在电脑上,对于肉身已经够可耻的了。是的,诗歌除了从肉体落到纸上,我不知道诗歌应该落在哪里。所以,盲打,对于我写诗,是可疑的不敬。

2008年,在北京,我曾生活了四个半月。从那儿回来,电脑写作方式更加地发作。我初中要好的同学,送我一笔记本,我每天就抱着它,就用它写作。我写诗,写日记,写散文,写小说。还有,我聊天,我下棋,我玩游戏,我看各种信息,我也用图像软件在那儿处理我的照相。

颈椎病,是我与它交换的代价。有时写多了,我也会痴迷,想像着键盘,在指尖的敲击中跳跃,诗歌就藏在那些黑色键子里,我只是敲打,让它们惊醒,让它们自己跳出来,像一些苏醒的蝴蝶。



绥芬河,我居住的一个中俄边境小城。它在中国东北的最边缘,边缘化的程度已接壤了另一个超级大国。我不知道它是大还是小?小小的弹凡之地,半小时从南到北就走完,用步行,很慢的步行。但那里,街头随处是彩色头发白皮肤的俄罗斯人,加之几座百年前俄式楼房火车站教堂等点缀,一时恍如异国。

在边城,我从十四岁长到了现在。二十多年里,我不在轻盈,走路迟缓。每当经过那些夕光中沉静的老楼,我相信那里的每条路上,都刻着我变老的痕迹,都有一些我看不见的老人在走。

有一天,孤独突然从那里开始。在我的心神为那些地位,名利,声誉而殚精竭虑时,我的孤独开始了。可我爱上了那种肉身的孤单,开始憎恶于精神上的种种喜剧和轻薄。可我抛弃不了它,精神占领着我的肉体,它是铁桶般的,紧紧地箍着我。

有时,我喜欢自己醉酒。喝醉时,我的肉身会完整地从躯壳里跳出来,会突然发现它与那隐匿于躯体内的精神是多么的不一样。有时,我情愿把肉身当作感觉,感知,下意识,直觉,本能。而这一切,是肉身本身的优秀属性。我的精神是后天的一位游客,或者游魂,它不知何时,寄居到了我这儿。它很无赖,挥之不去,它接收着现实的一切,它甚至于得意洋洋地追随于乱花迷眼的一切,且不断地改造着自己的颜色。

精神绝对不是灵魂。我忍受不住它融于写作中的支配权利。写作中,我宁愿肉体在胡言乱语和胡作非为。

近几年,我的肉身开始一场接一场的起义。它挣扎,它呐喊,它呐喊种种的疼痛,种种折磨,种种压抑,种种异形。它的喊声是真实的,巨大的。在酒后。在深山。在梦里。以至快乐的精神听不见它,无视于它。

我相信,每个人都能分成两个人,或者更多的人。

我的肉身只是想着吃饭,睡觉和偶尔的性。而我精神,想着更多的钱,想着全世界的旅游,想着当老爷一样的官员,想着混吃混喝混头脸的政客,想着发表更多的臭诗,想着请些知识分子精英们开笔会、给他们钱、给我写评论,想着和诗坛上有权势话语的人们混,混得更多的浮名。

肉身还在后退,精神却再加向前。我希望肉身长一副脸皮厚,哪有文学活动我往哪儿去,哪能发表诗歌和小说我往哪儿钻。我要搞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要成为中国后现代艺术家,要大搞行为艺术,我要更多地露脸,怎么有新闻效应怎么搞。在文学圈内出名,出名就行。人不在脸,有名就行。文不在高,发表就灵。我要进入诗歌史,我要进入文学史。

梦做到这里,我醒了。在深夜,我在黑暗中提起笔,我在一个日记本上飞快地记下这卑劣的一切,来证明我的卑劣。

是肉身,在怀疑我的精神境界。现在,这种力量和信念更强大了。我用自己固执的双腿走路,给诗歌找一个肉体的出路,给自己一个肉身的出路,而不是给那种可疑的精神。我要的诗歌,是吃喝拉撒一样自然的诗歌,是有健康情欲的诗歌,而不是精神上刻意而权威的诗歌。

这样的肉身,因此是一具更加沉重的肉身,这样的肉身,也只有用肉身的沉重来解决。颈椎病也在惩罚我曾经欢乐的肉身。我也用跑步,去山上背泉水,散步来惩罚我的肉身。每天早上,我多数会步行上班。近半小时,穿过一个大湖,人造的大湖,湖水从俄罗斯流来,在这儿被劫留。我从那儿穿过,身体微微的出汗。中午我还是从那里走回。在冬天四点半下班时,那儿黑透了,我还是从那儿走。我伪装成孤单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孤单。

四十岁,我越来越喜欢一个人这样来做一切事情了。

一个雪花飘散的夜幕下,在湖边我听到了闪烁的《弥撒》。我的肉身立在寒风里寻找它的起源处,四围冰冷如铁,一辆车从公路上驰过,我看见它的红眼睛一闪。我没有找到源处,歌声还是那么若有若无地坚定。可能,这《弥撒》,就是边城坚定的肉身,它包裹着那些浮华和麻木的神经,而不让它们倒下。

我站了好久。然后我哆嗦着回走,精神上突然降临的孤单,正在向肉身的孤单靠近。可一切很快就过去了。恐惧的精神使我害怕那歌声和夜色中的歹人,害怕一切的恶和黑暗。我快步跑开,还是没能找到那歌声。

我真实的魂魄,可能就是我的肉身。

D

喝醉时,我胡思乱想:精神,它是何时来到我肉体中的?它成长,它学习,它壮大,它不断地改造思想,它从我出生时就空气一样包裹着我。我看不到它,它又无处不在。它是我越来越不健康肌体的一部分,我离不开它,我没法治愈它们。用我那可怜的肉身。

我常想,历史是肉身的还是精神的?如果可能,我希望它有一副肉身。精神之轻,肉体之重,本源在于后者。这个时代,肉体疼,但快乐着;精神快乐着,却在疼。

阅读厚得让我透不过气来的历史书,书几乎是几天才能翻动一页。我发现,曾存在的一切都是糟糕的事情。历史,那些喜剧,从头到尾是可笑的。那些喜剧,是比悲剧还悲愤的悲剧。生活,当我回头,一切的偶然原来都是必然。我的肉身呢?从渺渺的远古,就在某个巨兽或者一剪花束里了。后来,它又穿越了无数浪花一样的痴男怨女,才构成了我的肉身,而他人,又继续穿越着我的肉身,用那永远在路上且充满哀伤与执迷的魂魄。

历史就是这样的荒诞。记忆中的六七十年代的喜剧,我现在用嘲讽和无奈的眼光来解读,惊讶于其中的荒唐。这是我回头时,是尘埃也许落定时。倘若我一直往前走不回头,又会如何?或许,我从没有真正地醒来过。别人,别人也可能没真正地醒来过。而时间,从来没有卖给谁一剂后悔药。

我不想骂历史是婊子,我只是想把所有人曾经经历的一切总和,以及这个世界一切的必然和偶然所组成的一切,当作我的历史,如果有可能,我会从有人类那天就开始写出它们。写出一个历史的大诗,写出一个梦想,比真实还真实的梦想。但,我清楚它的虚构性,历史就是故事,故事就是虚构,指鹿为马久了,鹿,就是马。人类从来没有真正自由过。

我酗酒,为自己精神上的脆弱性。肉体每天都坚持着睡眠与吃喝拉撒,而精神却在养着一条听话的变色龙。精神让我不断地失去精神。

谁?都是谁在和我开玩笑?谁?都是谁?成为了木偶剧中的主人公?比诺曹,一个觉醒的木偶人,真的完成了由木偶到人的转变。肉身的自强和痛苦挣扎,让它有了自已的精神。后来,他真的就有了自己的肉身。而我们往何处去?

我是不是在参与历史?是不是在为所谓的历史添油加醋添砖加瓦添枝加叶?而历史在不是历史的时段里,它的可笑,它的权势,它的软刀子,直接捅向了存在的人。时代的精神是时代的烙印,时代的精神是时代的局限,时代的精神是时代的粪坑。我们掉进了那个粪坑,我掉进了那个粪坑,我失去了敏锐的嗅觉。

后商业时代,后游戏时代,我多数时光都在乐此不疲地沿另一面旗帜指引的方向奔跑,程序早被设计好了,我只是在盲从地奔跑,追随着更多的奔跑的人。那是一条通向魅俗的道路,可能,精神会得到更多的好处。

肉身很好,荒唐的一切再不会让肉身再荒唐一遍。那是金刚不坏身,它比可疑的精神来得实在和久长。

就是这样,我的肉身开始任性。间隔一段时日,我会大醉,会晃当当地步行回家。有时也迷路,一切突然变得陌生,那些曾经熟悉的事物,我喜欢城市一下变得陌生,我会发现很多不注意到的东西。突然,我感觉好像没有麻木。肉身的敏感,让我突然熟悉了那座城市。

诗歌,可能就是陌生时降临的。诗歌,让我的精神彻头彻尾地离开,让我开始不认识自己,我就是我的肉身。


喝醉的感觉,我不清楚它从哪儿来。写作,诗歌也弄不清楚它,但诗歌在窥视它。

我没有写诗的天分。但现在肉身在写作,我感觉说出了自己身体的话。当然那不是咆哮,是一种更高的真实。撕开假面纱后,真善美,是自己感受到的,而不是学来和刻意要表现的。现在,这种写作很自然地来去,只要我愿意坐下来,肉身在电脑前去写。

E

我的睡眠质量很差。我的梦在睡眠里活着,睡眠也在梦里醒着。

我一个人梦游。在我梦里,反复出现的是深蓝色的夜晚。梦游人是醒着的,为那种无助的孤单。但肉身不感觉到孤单,只是不为一个人的寂寞所沉沦。我一遍遍问自己,那个人是我吗?那人的肉身总是在渡河,他在开阔的蓝色大海里游水或者在深蓝色的夜空中飞翔,没有人帮助他。他的肉身只是不知疲倦地游弋,前面没有边际,后面他又不记得他的出发点。

肉身只是游啊游,写作从那里开始,在那深水和夜色里。

我常分不清那是做梦还是现实。醒来后我小心地求证,结果是虚无的结论遮蔽了一切。那些可笑的事情就在求证中发生。我八岁时,梦见天上掉下来那多的彩色玻璃球,我装满了两口袋。早起时,我拼命地掏着我的口袋,只是虚空在等待着那个孩子。

那场发呆的失望,一直持续到现在。我的人生好像从来就没有真实过,意外过,惊喜过。照镜子时,里面有一个陌生人,和我一样陌生,我们彼此对视,肉身寂静,谁也不和谁说话,怀疑彼此是他人做的一个长梦。梦,梦很好,很快会过去,唯有一片浮云恒在,一丝青烟恒在。

梦里那种寂寥和孤单,我一个人时感觉是不强烈的。这多么的奇怪。人多的集会上,我看见他突然会莫名地孤独。他会沉默不语。或者选择离开。一些热闹的节日中他也这样。在《圣诞节》一诗中,他是一块从热闹的彩色玻璃橱窗上,自己将自己抠下的一块光斑,他自己脱落,然后滑落到深深的有雪的黑夜。

那次,也是梦。去山林中拍照,他迷路了。按往常的意志,他习惯地走另一条下山的路。他踏着没膝的雪被,忍受着积雪浸骨的冰冷,许久也走不出去。无法找到那条通往城区的公路。他沿林中的小路走,厚厚的雪被让他每走一步都付出几倍的气力,但他意志还是认定了那条路。他听见了远处的狗叫,在丛林深处。后来,那声音淡了,他还是没走出去,不时地碰到一丘丘白雪覆盖的坟墓。再走下去,会不会走到俄罗斯?

后来,是肉身,沿着他原来的肉身留下的脚印返回,直到肉身找到了他进山的那条路。那里有他进来时的脚印。一尺半厚的黑洞洞的脚印,在晦暗的光线中,仰望着苍穹。山林雪地中,他已转了两个多小时,筋疲力尽。是肉身给肉身留下了后路,而健全的精神,却让他走向歧途。

有一条看不见的路,肉身,始终是在独自地走。而精神,于上下求索中迷失。

他人也在路上,有时,他和他形成了一个行动的集团。而我也在其中,肉身又不在其中。他人在走他人的路,无人替你走你的路。从童年开始,从一本充满幻像的小人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开始,这种状况业已萌芽了。后来,在蓝色梦里,我也是一个人走。在那里,我的肉身突然不再沉重,只是没有目标,像晨雾一样恍惚,一味不停地走。想起鲁迅先生的《过客》,对,我就那样走。

一个人在边城里走,我的肉身被流放到了边缘,精神却竭虑着前沿。现在,多数时刻,我是在校正着这种局面。那是个迷幻的世界,我不由自主在那空间里挤,寄居的精神让我不安和躁动,肉身因此却壮怀激烈。

肉身并不可耻,那些可爱的动物们不可耻,天使,可能就飞翔在其中。即使是性欲,也是肉身健康的镜子。这个时代,可耻的是精神。那些精神,像一股股脏水,灌溉我的脑子,注入我的血管。我是在用别人的精神在思考。更多时,我是在用权势、政治、利益的精神来迷恋一切。

老子说,圣人为腹不为目,绝学无忧。老子还说,绝圣弃智。老子还说,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老子在肉身里,不在精神里。老子又不在肉身里,他在与肉身等同的大道中,在一切中。

许多时候,肉身不适时,我才写诗。我精神愉悦时,我从不与人说,也从不写诗。

精神是千面演员。在这个处处是喜剧的时代,在这个人人速生速成的时代,在这个人人都是高老头笔下那个青年人拉斯蒂涅的时代。

肉身不故作清高,肉身就是从肉身。肉身上的黑痣,肉身上的伤痕,肉身的上皮肤病,肉身上的疼痛,肉身上的梅毒,都是肉身上的。肉身真实地存在。我知道我肉身上的欲望,我知道我肉身上的近视,我知道肉身上的颈椎病,我知道肉身上的难堪的伤疤。它们从生下来时就开始沿循精神的旨意生长,但又时刻在反抗它。

是肉身在更靠近灵魂,而不是精神。

参透肉身即佛性。内心真正地孤单下来,像一只飞翔的大鹏,浴风而行,在梦里,肉身会多么轻盈。

肉身就是诗歌。

F

肉身写作就是不媚俗而自我觉醒的写作。它不是文学政治也不是道德政治,它不是文化政治更不是名利政治。它只是它自己,肉身的本身。

在这样的近于不及物的写作中,肉身是真正的参与者,它在写作,它在用身体一样的语言写作,而不是用符号化的精神语言在写作。

肉身的感觉通向世界万物,它以鲜活的力量,那带电的歌唱,闪电和雷鸣参与写作中的一切。肉身参与的写作,会让作品驱于“零度”,而无所不包的零度,正是混沌世界的结束之地和开始。

火烧的伤口,总是肉身先于精神而觉悟。直觉,非理性,无意识,都是肉身最好的东西。哲学是个坏东西。某种程度它像上帝——那最高的理性。但哲学和上帝都不孤独,他们在无头脑的民众中证明着和显摆着自己。孤单才是伟大。

毁灭它们,用肉身去感觉理性的世界,世界会突然变得无碍,

诗歌从自身之初就是预言和巫术。我相信那认知力量,不是来自精神,而是来自肉身的隐秘通道。

在梦里,我的肉身会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我多次遇见我的姥爷,遇见故乡,它们从遥远的时空降临,那样的真切。我记得那一切,那错位和不合理的一切,在那儿显得自如平常。那肯定是超现实主义的,在梦中又成了现实。没有什么奇怪的,那种超现实的东西来自肉身更隐秘的灵肉,血脉和感觉。而诗歌,就是直接跳跃过种种精神障碍,衔接那神秘的世界。那是肉身的世界。

肉身的诗歌,本质就是抒情的,即使是叙述,也是一种手段,它为抒情而生。我的肉身上的眼耳鼻舌身,对我生活于其中的边城激起反应,它们要做出悲愤的表示。有时是命运的不公平,有时是个人的私愤,有时它指向佛家和道家的出世情怀,这都是肉身的愤怒和觉醒。

在这个后时代,精神写作是可疑的。多数的写作者,精神建立在时代公共的美学基础上,那种流行的美学趣味和艺术价值观取向,让写作者不自觉地迷失与盲从,从而合谋复制出了众多的垃圾文本。

精神是一种自我的变异。明星绯闻炒作,商家的广告宣传,政客的演讲,都是名利和诱导。而诗界内,名声和利益的追逐也是如此强大可怕,小诗人们制造所谓文坛事件,控制话语权,渴望进入文学史,不惜代价拉帮结伙互吹互捧。

我不清楚,精神写作,那些浩如烟海的破烂小说和诗歌写作中,有多少人能留下?有多少人能赢得身前身后名?很清楚的事实是,有人先于他的作品死去,有人和他的作品同步死去。

我想起了惠特曼和金斯伯格。这两个复杂的肉身,可以装下世界和黑暗的肉身。阅读时,我总是忍不住地选择他们。

惠特曼歌唱带电的肉体,对健壮肉身的男人和女人竭尽赞美,讴歌性爱。他是优秀的人本主义者。他散发着草根性和蓬勃的生命力。

  金斯伯格走的更远,他在另一个疯狂的时代。他师承了惠特曼。他们都真实自然,从肉体中迸发出歌唱。不同是惠特曼歌颂自然,歌颂肉身,微微触到了社会的禁忌,给初期的美国带来昂扬向上的精神。金斯伯格则不同,他自觉地融入了禅的精神——“一切皆是艺术,一切皆可写”。 金斯伯格呈现了肉身的极限,并且让人看到了人性的复杂,真实和矛盾。金斯伯格用颓废的肉身证明了肉身写作的强大。那肉身甚至有毒,甚至是同性恋。他写过的《一天早上,我在中国漫步》,真实而强烈,他写的《卡迪什》,更是惊世骇俗。这是一个真人,在黑中保有白和纯洁。他不用精神来修饰肉身,可恰恰如此,它触及到了最深的灵魂。

生命力长久的诗歌,是其中真正富于个性和生命的张扬。是肉身对精神的坚决清算。

读他人的诗歌,我能看出一个人的肉身是否在场?他的诗如果充满华丽的辞澡和乱花迷眼的技朽,这样的人肯定不在场;给政治意识形态做注解的诗歌,更是可鄙的空缺。而那种笨得出奇却是流淌着鲜血的诗歌,我到是宁肯信任这个人置身。

最好的可能之诗,是肉身和灵魂(非精神)的同时在场。这样的诗歌才鲜活。有思想,有呼吸,有血液,有心跳。比起那种僵尸般的玄学诗歌,技巧弥漫故作高深的诗歌,真实得更有打击力。

G

今后,我不在选择它处,四十岁,根已扎进了那块土地深处的烈火中。在边城,我的煎熬,是肉身不健全,是肉身不够更加的敏感,是肉身的此在,自在和观自在。

在边城,我从不是主场,客场也不是。在黑夜,我的肉体蔑视精神。在现实,我虚假地笑着。在梦中,我和另一个我吵架,彼此分不清谁是恶魔?

我清算于我的精神。我被它打上了枷锁,我挣脱不出去。所以我孤单,是肉身的孤单。所以我孤独,是内心的孤独。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一个人,一个肉身。

肉身,是从生命到死亡的流亡。流亡者,那些艺术为政治而远离和逃避的流亡者。是真正的流亡。布罗斯基、薄宁、巴列霍、茨维塔耶娃、纳博科夫、索尔仁尼琴都是真正的流亡者。他们为艺术而艺术的背后,就是忍受肉身的沉重,让肉身移动在世界和人类中,获取一个更大的肉身。

肉身的开阔,肉身的沉重,让自己那点可怜的精神更加可鄙和黑暗。

奇怪的是,中国诗人也喜欢去西方镀金,把自己打扮成流亡者。但我没看见他们的好作品。他们在西方混着,好像是去西天取经或者就在西天,而他们也把自己塑成了所谓的金身。

因为流亡,某些文人似乎和国际接轨了。或许他们真心是为艺术,但愿,他们不是因为政治而选择了艺术。也不是为精神而选择艺术,而是为沉重肉身的轻盈,或者更加的沉重。这样,他像佛陀一直到达地狱,他要清空那里,哪怕是在几百年以后。

在国内,另一些小丑,也加快了精神之旅。他们打破脑袋,打破肉身,为了精神向西天冲击。一群人先后去了,一群人也先后成名。舞台上,这些骄傲的,傲慢的精神,终于让下半身们愤怒了。

肉身盛开,有肉身盛开的道。

没有到达境界的精神,着实是平庸精神的堕落,堕落到更可耻的精神层面去。人类摘下的智慧果,为小利小名而用尽心思,真不如他们不经伪装的肉身。一个解构的时代,应该死去的精神,都该死去。

那群人,脸上挂了脸谱。我的脸谱,摘下了一张又一张,我也在挂。时代安排给精神的戏剧,精神在认真地表演,演给现实的人看,演给不真实的人看。

流星,流星的速度太快了!其实那只是一些废弃的宇宙垃圾和石头,烧过,就是烧过了。

肉身的愤怒,是让你知道你有肉体,你有虚伪,你有顽劣。你有欲望,你有自私,你有承担,你有真实,你有命数,你有水仙少年一样的自恋。你就是你,你没有高出这个时代,你的精神是别人塞给你的,并不是你肉身自己的。你一切的精神,都是无效的,荒谬的。因为你混迹于这时代,你在和这个时代同流合污。

我没有名声,没有地位,无论艺术史还是政治殿堂,我都在外围。我的肉身没有那样的野心。

我喜欢那些荒凉开阔的事物。出门漫游,我喜欢拍摄那些腐朽的事物。那些死去的树根,那些倾圮的残墙,那些晦暗的老巷。在我肉身中,许多事物老去了。一种悲凉,在我的诗歌里,在我肉身中,挥之不去。

那是不是一个黄昏?在夕阳沉沦的一刻,我抱着脑袋坐在满是落叶的台阶上。我睡着了。但我在梦里醒着。两个我,在争吵:肉身的我,精神的我。我的精神憎恨我的肉身。可我没办法不喜欢肉身。

一切皆虚无,有时,我看见了死亡之后的事情,除了肉身归于万物 ,那儿空空荡荡!

(2010/2/24—28于绥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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