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平沐沐
加入时间: 2007/08/24 文章: 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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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10-23 周五, 上午12:31 标题: 罗马尼亚作家眼中的赫塔·米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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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塔•米勒(编者注:一译穆勒)获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后,在她的祖国罗马尼亚激起了十分矛盾的反响。当人们在米勒的笔下更多地看到罗马尼亚的黑暗过去时,现居美国的罗马尼亚作家诺尔曼•马尼亚及罗马尼亚小说家米尔恰•卡塔雷斯库谈起了他们对于这个德国籍女作家的看法。
哪怕国家荒芜,恐惧弥漫
现居美国的罗马尼亚著名作家诺尔曼•马尼亚(Norman Manea,一译诺曼•马内阿)接受了《纽约书评》编辑休•伊金的简短采访,当后者提及米勒有许多书皆涉及齐奥塞斯库的晚期统治时,马尼亚说:“我要说她的全部作品(写的都是这个)。她对此着魔——这几乎是唯一让她着魔的东西。”
他谈到米勒的处女作——短篇集《最低点》(Niederungen):“它非常现实主义,非常锐利与残忍地描写了罗马尼亚乡村地区的生活,那里是全然朽烂、隔绝与野蛮的。”
我刚刚读完此书的英译本,深有同感。书中“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都视残忍为生活的必要部分。父亲杀人,强暴,祖父母乱伦,各自通奸,以至家族中很少有人能够确证自己的血缘。老人对孩子只有愚蠢的教育,杀生成为幼儿的日常游戏,不断出现的屠宰场和腐败的牲口肉尸则成为另一个含意明确的象征。在其中的一个不到两页的极短篇《斯瓦比亚人的沐浴》中,米勒用相同的句式不断反复,描写一个令人厌恶的场景:一家三代在同一缸水中洗澡,女儿洗完母亲洗,父亲、祖母和祖父再依次进入浴缸。最后,祖父从身上搓下的泥垢与祖母、父亲、母亲和女儿的泥垢混合在一起,将浴缸中热热的清水变成冰冷的黑浆。
米勒的《最低点》经历了重重审查,于1982年在布加勒斯特出版。马尼亚的《黑信封》则出版于1986年,他后来回忆说,此书在出版前经历了“一场持久的消耗战”,其波折从《论小丑》所收《审查者报告》中可见一斑:他们不断“提出可笑的新要求,整整半年我每天都在为某些章节、某些句子,或是某个单词和他们争执”。
那想必是罗马尼亚作家最困难的时期。1986年和1987年,马尼亚和米勒先后离开了祖国。去年在接受我的书面采访时,马尼亚说: “我不想离开罗马尼亚。这倒不是因为我在那儿过得幸福,或是有什么特权,而是由于那是我的土地,而我必须要在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文化里生活,哪怕国家荒芜,恐惧弥漫。的确,内心的流亡早在我离开前很多年就开始了。我离开,是因为情况已变得无法忍受,文化状况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我与当权者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去——就像家里着了火,你跑出房子一样,那时不会去想下一步,睡在哪儿,吃什么。”去年,马尼亚的三本著作——随笔集《论小丑:独裁者与艺术家》、回忆录《流氓的归来》和小说《黑信封》同时在中国出版。
罗马尼亚是她的一部分
马尼亚从未停止以批判性的目光回望过去,但赫塔•米勒的言语力度远甚于他。1989年之后,米勒对罗马尼亚(不仅是对过去那个时代)的批评变得“极端激烈”,言辞公开而强硬,未免让昔日的同胞难以接受。不少罗马尼亚人因此对她的获奖表现出相对冷淡的态度。但该国著名小说家米尔恰•卡塔雷斯库(Mircea Cartarescu)为此欢欣鼓舞。10月12日,他在《法兰克福评论报》刊文道贺。当世界几乎集体只看到罗马尼亚的黑暗过去时,他要为米勒寻根。“赫塔像我一样讲罗马尼亚语,她浸透着罗马尼亚的语言、文化和文学,她一直着迷于罗马尼亚日常语言中的诗意表达,并在其众多的小说中加以运用和发展。”卡塔雷斯库写道,“她笔下的每件事都发生在罗马尼亚,一个她既爱又恨的国家,哪怕这个国家伤害了她,也是她活生生记忆的一部分,至少这个国家和德国有着相同的分量。”
卡塔雷斯库指出,在米勒小说卡夫卡式的梦魇之外,也有弗丽达•卡洛式的诗意、超现实主义色彩的笔触。“我们只能猜度的是,如果罗马尼亚曾经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她的作品会是何种样貌。”他说,“我可以肯定,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可那样一来,她也就不是赫塔•米勒了。”
米勒的获奖就像一场梦,令人欢欣鼓舞。卡塔雷斯库说:“那个我了解的赫塔,那个娇小的、激烈的女人总是一袭黑衣,却在我们每次见面时那样的友善与温和,而我总是心虚和害羞。我们心目中的那个德国女人,竟如此罗马尼亚化,而她实际上从未这样表露。”
阅读米勒
《最低点•葬礼布道》
车站上,火车喷着气,亲戚们在车边跑。每一步他们都扬起手,挥动。
一个男青年坐在火车车窗后。玻璃上抵腋窝。他把一束碎乱的白花抓在胸前。面容僵硬。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个漠然的小孩走出车站。那女人是个驼子。
火车即将开赴战场。
我关掉了电视。
父亲躺在屋中央的棺材里。四墙皆是照片,多到你无法看见墙。
其中一张照片里,父亲抓着椅子,他仅有椅子一半高。
他穿着小礼服,两条腿弓着,肥嘟嘟。梨形脑袋,光秃秃。
另一张照片里,父亲是新郎。你只能看见他一半前胸。另一半,是一束碎乱的白花,握在母亲手中。他们的头贴得好近,耳垂都碰到一起了。
还有一张照片,父亲在围栏前站得笔直。他靴子底下有雪。雪那么白,父亲仿佛被虚无包围着。他的手举过头顶,在敬礼。他衣领上是鲁纳字母。
旁边一张照片上,父亲荷锄在肩。身后玉米秆伸入天空。父亲头上戴着帽子。帽子投下宽宽的黑影,遮住了他的脸。
再下面一张照片,父亲坐在卡车的方向盘后。车上装满母牛。每个礼拜,父亲都会开车运牛,送进城里的屠宰场。父亲的脸瘦了,轮廓鲜明。
在所有照片里,父亲都僵在某个姿势中途。在所有照片里,父亲都好像无处措手足。可父亲一向胸有成竹。所以这些照片全错了。所有那些错误的照片,所有那些错误的脸,阴冷着房间。我想从椅子里起来,可我的礼服僵如槁木。我的礼服是透明的,黑色的。只要我一动,它就劈啪作响。我起身,触摸父亲的脸。它比屋里的家什还要凉。屋外是夏天。苍蝇飞过,投下蛆虫。村中一条很宽的沙土路,路热辣、焦黑,炫目的光烫伤你两眼。
…… (康慨译)
这是赫塔•米勒第一部作品——短篇集《最低点》中的第一篇《葬礼布道》的开头部分。故事随后转入梦中葬礼,不动声色地借神父、醉汉和恶毒老太太之口,追述父亲在战争中对俄国妇女的强暴恶行。前述他衣领上的“鲁纳字母”,理当是纳粹党卫队状如两道闪电的“SS”标志。米勒的父亲和叔父均曾在二战期间服役于党卫队。
米勒女士的语言正像她的面容,冷不丁看上去很凶恶的样子,再看就会发现她美得很不寻常。同样,如果脱离那些残忍的故事,你会恍然觉得是在读散文诗,每行间都留有广阔的空白,这些空白由天才创造,由文学呈现,再由读者用内心和经验去填补。这种风格或许并非浑然天成,而是出自特殊的创作环境,磨砺修炼所得。赫塔•米勒以其人其作提醒我们,不要将平庸归罪于环境,真正的文学是难以禁锢的,真正的天才终究不会埋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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