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倩倚
加入时间: 2009/08/14 文章: 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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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9-04 周五, 上午12:52 标题: 于坚 诗人的早年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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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1977年,我已经悄悄地写了五六年的诗,只有七八个朋友看过。那时代没有地方发表诗歌,文学刊物都停刊了。那时候,我在秘密学习三十年代湖畔派的诗歌,写些风花雪月,青春期的感伤,对李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深切共鸣。我最开始写的是古体诗,学习王维,苏轼、姜白石、李白、杜甫、吴文英……
我的第一首白话诗,写的是春天在一个公园的触景生情。我知道我的诗歌不可能发表,将它们抄在笔记本上,在最信任的朋友中秘密流传。那时代就是写这种东西也非常危险,如果有人告密,后果不堪设想。喜欢写东西的人,就是私下写,也是写报纸上的那种正确腔调。三中全会召开后,我模仿着马雅可夫斯基的风格,写了一首批判“四人帮”的政治抒情长诗《难逃法网》。前电影演员老徐,他曾经在某部电影里演一个汉奸。“文革”中被下放到昆明,和我在一个工厂里上班。老徐帮我把这首长诗用毛笔和墨汁抄到全开的白纸上,用面糊贴上工厂食堂前的围墙,有十多米长。全厂职工来来往往,都看到了,像下班后的机器一样沉默着。有人悄悄拍拍我,兄弟,你胆子大啊!那面墙是工厂里专门贴大字报的地方,大字报是当代文化的一个发明,有点像今天的网络,你有什么意见,写张大字报就可以贴到公共场合去,当然,后果自负。时代的进步是缓慢的,不是说发一个文件一篇社论就立即天翻地覆,虽然三中全会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了,但恐惧并没有消除。
有一天我走过昆明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在医药公司的墙上,看见一份拆散了贴着的地下刊物,叫做《地火》,浏览了一遍,写的都是人生和风花雪月。心头一热,这是我的同道。看见上面有地址,就找去了。我真的胆子很大,那时候我25岁,写诗使我成了一个安泰那样的人。我刚刚秘密阅读了《草叶集》、《当代英雄》、《罗亭》、《堂吉诃德》、《约翰·克利斯朵夫》等书,这些文字赋予我的青春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神圣的力量。我完全忘记了恐惧,我当然知道这是地下刊物,我早已知道1957年发生的事情。我知道“探求者”事件,也知道韩东的父亲方之。多年后我和韩东成为朋友,一同创办了民间刊物《他们》。在“文革”期间,我也目睹经历了种种事情。1966年的某日,造反派来到我家里,要12岁的我交代我父亲平时在家里都说些什么,我保持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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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下刊物的主编是一个长我几岁的青年人,他握握我的手,请我在另一个晚上参加他们的聚会。那天晚上我带着我的几首诗去了。那是夏天,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挤着二十多个人,中间吊着一个灯泡。主编说,请青年诗人于坚朗诵他的诗歌。我第一次被称为青年诗人,也是我的诗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发表。我念了我的诗歌《不满》,房间里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对我来说,那就是一场暴风雨。我从来没想到我的诗歌会在公众中朗诵,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喜欢。就在这里,有人借给我看《今天》。深夜离开的时候,有个人走过来说,你就是于坚,我们看过你的诗歌,很喜欢。他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写小说的李勃。我才知道,我的诗歌手抄本已经被传到大学里。这个见过我的大学生回去对他的同学说,我见到于坚了,工人,长得像个魔鬼。
到了冬天,局势严峻起来,《地火》被查封了,恐惧感又统治了我的内心。1980年,我考进了云南大学中文系。高年级同学李勃在办自发的文学刊物《犁》。我立即投稿,在上面发表诗歌。刊物刚印出来,系里就勒令停刊。我的诗被系领导在大会上点名批判,说昆明大观楼的长联也比我写的健康。是这一首:
滇池月夜
当滇池的水上
流过幽蓝的月光
乘一叶小小的木舟
一摇桨离开了水岸……
漫游在夜的天空
披着温柔的山风
睡美人躺在我的船头
她的头发浮在银波浪中
鱼儿跃出灰色的水面
月光照见金色的鱼鳞
鱼鳞被波浪们捏碎
散作了天上的星星……
星星像她的眼睛
白云像她的纱巾
我是这滇池的波浪
她望着我敞开的心……
夜里响起了歌声
夜一样神秘深沉
不知道谁是歌者
月光啊忽暗忽明……
想起古代的传说,
就去找跳海的石匠。
月光下站着西山,
好像是他的雕像。
绕进那静静的苇丛,
惊醒了夜鸟的睡梦。
扑腾着打起翅膀。
分不清海水天空。
现在看不见海岸,
我划着孤独的小船。
世界在我的心中。
生命在我的桨上。
就要去了,夜!
就要来了,光!
就要醒了,滇池!
就要泊了,船!
1979年
浪漫主义的诗歌,还押着韵。那是1979年,我还以为滇池地久天长呢,我像古人那样信任着它。现在当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滇池已经死了,一池脏水。这种事情比批判这首诗可怕得多。不准写和没什么可写的,这是两个世界。
《犁》,第一期也是最后一期。但是这一期已经流传出去。冬天,我和几个大学诗人在地摊上看见新出版的国家批准的文学期刊《滇池》,我们发现这是一期“大学生专号”,我赫然看见我的诗《记忆》,白纸黑字印在上面,作者“大卫”,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的笔名。
我们欣喜若狂,不是因为作品发表,而是因为意识到这是一场意味深长的转变。文学再次承认它的常识性主题:人生,风花雪月。我们揣着刊物直奔石林地质公园。那里有喀斯特地貌和森林,我们要在那里饮酒、朗诵,大写风花雪月。云南的冬天与北方不同,森林里,一部分树木绿意盎然,另一部分萧条破落。季节从来不是一种整体的一致转变,不会一夜北风满地白,而是这一片绿,那一片青,这一片死,那一片生……就是在最繁荣的夏天,也依然有落叶在翻滚。
2009年8月29日
于坚(昆明 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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