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晟
加入时间: 2007/08/17 文章: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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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09-8-08 周六, 上午4:28 标题: “惑”———记四十年前一次诗歌论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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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台湾的大学高考作文题为“惑”,由于这种“一字题”无适当的域可以收束思维能力,学生常常容易信马由缰,愈写离题愈远。“惑”是一种心态,一种概念。描述其状态,不是一个中学毕业生能力所及,即使能凑出几句来,恐怕也是干巴巴不带感情的一串文字,要其不离题也难。
我是一个一生都在追求“诗”的人,在我的诗里各种人生经验,心理状态都曾尝试用诗表现过。因此当看到高考用一个“惑”字写一篇作文的时候,心里便觉得这个“惑”字似曾相识,好像曾经以此为题写过一首诗,但总记不起来。直到翻遍记忆、自己的诗集、诗刊和旧稿,才发现这是自己早年一首被学者、专家痛骂过的诗,怪不得我一听到这个“惑”字,便觉得面熟,原来这本是一件大事,岂会轻易忘掉?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惑
遂慢慢的凋落了
而固执着欲弥留的
那水珠·自涓涓欲滴的瞬间拉回
紧贴这无边的一面
寻求这剎那的入定
许多归向都不是归向
许多阳光都射不透一阴霾
许多许多的你们只是
一大伙他们的拼凑
今天的弃物是明天的宠品
而卜者·这剎那·系
它之混圆,抑系
它之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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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发表在1959年十月出版的《文星》杂志。这期间正是台湾“现代主义”方兴未艾,我这首诗刊出时正值第二场新诗论战伊始。《文星》在 1960年元月刊出九篇文章,正反两方都有。余光中、覃子豪、夏菁、黄用、《蓝星》诗社四大掌门人各以不同角度为受指摘的新诗辩护。盛成、张隆延、黄纯仁、陈绍鹏四位有名的大学教授则以客观的态度认为批评应以“不薄今人爱古人”的观点为之,他们肯定新诗的进步,虽反传统,并未与传统脱节。
但陈绍鹏教援则褒贬互有的将当时发表的诗,取样分为四类:第一类是气魄宏大,音韵动人,如余光中的“鹅銮鼻”和“虹”,覃子豪的“追求”;第二类是反映现实生活苦闷和立意深刻,如杨唤的“乡愁”,向明的“野地上”,方思的“仙人掌”;第三类是意象美,词句凝炼,如吴望尧的“竖琴”、夏菁的“四月”、辛鱼的“我的音乐”、覃子豪的“向日葵”;第四类是文字游戏式、生涩的诗,如林亨泰的“风景其一”、向明的“惑”。
这期的文章刊出后,中央日报的总主笔言曦先生随即于副刊的“新诗余谈”专栏中响应陈绍鹏教授的看法,认为向明的“惑”劈头第一句就写“遂慢慢的凋落了”为“荒诞”。因此这首以“惑”为题的诗,在诗意上首以生涩,不正经(文字游戏)相指责,而诗的首句以“遂”字打头则被认为有违传统写法,是一种 “荒诞”行径,言曦先生的寥寥数语更加落实了“惑”为劣诗的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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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一诗虽被指责为文字游戏,但就我当时写此诗的精神状态言,不但无半点游戏之意,且系极为庄重严肃且心情痛苦的催促下,不得不藉诗这种凝练含蓄的语言为之。前面说过“惑”是一种心情,是一种苦闷的象征,更是一种尚未成形的概念。概念欲写成诗不能像写散文、小说或论说文一样可以沿着主题的周边肆意描述,铺张,形容,而必须以严谨的形式,及浓缩的语言,针对无形的概念予以形象化,以意象语言表现之。
从这首诗中第二段两句及第三段前三句的一连串“许多”的指陈,可以看出我们那一代青年人对许多现象的不解和疑虑,因而我藉一粒欲落未落水珠那看似迟疑的一瞬,以向卜者求问的方式,“这剎那·系/它之混圆,抑系/它之齑粉”,来解决心中的疑“惑”。这是一首典型的藉“象”以究“意”的诗。被人攻击以“遂”字做起首句,旨在制造一种突兀感,同时使诗的结构更形紧凝,更像诗,只不过稍做变貌而已。这在旧诗中称作“突起法”或“倒叙法”。如果我把此诗第三句的“那水珠”,摆在第一句的前面,使得主词明显突出,也许老先生们就不会那么大惊小怪,视为文字游戏了。但也就与普通作文的规规矩矩起承转合无异。
这些指责的文章刊出后,接招的文章蜂拥而出,余光中、黄用、邵析文(白萩)为此诗辩解称,此乃现代诗中述说次序先后倒置的技巧,就如古诗中“突起法”和“倒叙法”一样。诗人张健并于“蓝星诗页”第十五期以“谈时代脉搏与诗的浓缩”为题,认为诗一开始使用“遂……”的句式,乃因在此之前的情境无加以交代或补叙的必要,乃诗作者尽力将其内容予以浓缩的表现。并以自己的近作“巴士上”,也是以“遂”为开门见山的第一字,以证实这样用只是现代诗人剪裁不必要铺叙的一种手法。最后余光中在再次答辩陈绍鹏教授和诗人陈慧的相左意见中说,一切学间皆可入诗,艺术形式的小说和电影技巧,更可酌予重用到诗中。诗用 “遂”字为起句,绝不荒谬,而且值得加强试验。
四十年过去了。虽说世事如棋日日新,但“许多”、“许多”的困“惑”永远会没完没了地发生,岂止孩子们解答不了,我们何尝都找到答案?而今诗的技巧取经诸野,其命维新,更是无日不在大胆实验。诗是不会一直眈于旧习惯、陈词滥调而不思改进的。但我们在无尽的困惑中,生命随之“遂慢慢的凋落了”,却一点也不用奇怪。
向明(台北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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